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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拾柴者(修改稿)

2022-01-1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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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小时候,捡过造纸厂的煤核。

        造纸厂的炉灰是用马车运出来的,就卸在我们家房后的土路上。那个长满络腮胡子的车老板子,想在什么地方卸,就在什么地方卸。他只要喊一声:吁——!马车就停下来。马车停稳以后,他便从车沿上跳下来,把鞭子插在车沿上的插座里。然后一扭身,走到马车后面,把车厢后挡板用力一抽,撇到地上。再哈下腰,把马车底板抽出来一块,也撇到地上。哗的一声,灰乎乎的炉灰,便从车底漏下来。他顿了一下,从车上拿过来板锹,左右挥舞几下,便把剩余的炉灰全部卸掉了。

       捡煤核的人立刻围上去。蹲着,撅着,跪着,挤着,连跪带爬着。挤不上去的换个地方挤,话也顾不得说。一只手拿铁筢子往灰堆上挠,另一只手赶紧把挠出来的煤核捡进筐里,稍一迟钝,就让手快的人捡走了。

       车老板子把炉灰卸到路上,就把车赶走了。这一堆炉灰渣滓,自有捡煤核的人给扒拉平了。

      第一拨捡煤核的人走了以后,还有第二拨人过来。第二拨人,多数是老人和孩子。他们拨开灰白色的炉灰渣滓,在贴近地皮的地方,仔细挑选着小煤核。看见可疑的大炉灰渣滓,便把它敲碎了,看看里面的成色。若是黑的,便如得了宝贝,欣喜地捡进筐里。也有烧不透的煤矸石混在其中。有经验的人,拿在手里一掂量,就能分辨出来。煤矸石虽然也是黑色的,但是死沉死沉的,比煤核沉多了。捡到这东西,舍不得扔也得扔,拿回去也烧不着。

       第二拨的人走了以后,炉灰也就扒拉平了。

       我虽然混在第一拨人群里,却因为手慢,捡不了多少。父亲所在的木工厂,每年都给我们家分几车锯末和刨花,我们家不太需要煤核。但是周围人对烧柴的渴求,感染着我,裹挟着我。那种渴求,就像饥饿的人渴求食物似的,就像濒死的人渴求生命似的。它已经渗进我的骨髓,渗进我的灵魂,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们家常年用刨花引火,没法往学校交柴火。这么金贵的东西,不能朝人家要,又不舍得花钱去买。我决定自己解决。我从仓房找出来铁筢子,往筢子上挽了根长绳,扛起来就走了。

       我去了西山。我不知道这座山有没有茅柴,只因为它是出城之后的第一座山。走到山脚下,我毫不犹豫地登了上去。山上有很多活动的石块,稀疏的茅草夹在石块中间,搂不下来,只好继续往上登。登到半山腰,山忽然陡起来。我停下来,朝下看了看。封冻的西大河在山脚下蜿蜒着,白亮亮的伸向远方。灰黄的山坡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心里稍稍有点害怕。对面山坡上,倒是有几个人影晃动,好像也是搂柴禾的。看来我登错山了。退下去吧,又不甘心。于是继续往上登。终于在一块稍微平坦的地方,发现一片枯黄的茅草。

      我拽着筢子来回搂了十几趟,攒了一小堆茅柴。用绳子捆成一个小捆,背起来,往山下走。山太陡了。我害怕被石块滑倒,只得斜着身子,一小步一小步地往下挪。

      下山以后,遇见几个背柴的大人,大概就是对面那座山上的人。他们的柴禾捆又宽又高,实实成成,看样子很重,走路都得前倾着身子。而我煞有介事背在身上的小柴捆,稀稀松松,再配以两条焦黄的小辫,一副瘦弱的身板,感觉自己像一个小丑。我硬着头皮走进学校,好像一个犯了错的学生。没想到老师什么也没说,根本没在乎茅柴捆的大小。


       茅柴不能直接引火,上面还得放一层劈材。没有劈材的人家,就用苞米茬子和树皮代替。于是出现一批扒树皮大军,确切地说,是扒树皮游击队。

      北部林区下来的货车,载着一车一车的原木,停在铁道旁边的货场里。卸下来的原木,一根一根堆起来,堆成一座小山。每一根原木都充满着诱惑,诱惑城里的人们夹着麻袋,拎着树皮戗子,偷偷钻进货场。一长条一长条的树皮,被树皮戗子戗下来,装进麻袋。一摞一摞的树皮,摆在邻人的院子里,显得日子那么殷实。

      那个星期天风很大。一个大眼睛少年,腋下夹着麻袋,手里拎着树皮戗子,偷偷溜进了货场。他躲过看场人的视线,看见哪棵原木有树皮,就弯腰戗下来,一块一块装进麻袋。很多原木都没有树皮了,一根根原木裸露着身子,无可奈何地躺在货场里。少年看了看自己干瘪的麻袋,决定爬到货车上去。他把麻袋留在下面,只拿一个树皮戗子上去。他瘦小的身子灵巧地登上货车。车上的原木都是松木,土红色的松树皮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那是松树油子的味道。

      这样的树皮才好烧呢,一点着火,就噼噼啪啪地响。寒冬腊月里,光是听那个声音,心里就觉得暖和。它燃烧时窜出的火舌,好像能舔到人的皮肤似的,那滋味,舒服极了。

       少年被松树油的味道吸引着,扒完这根扒那根,不一会儿,货车下面就堆了一大堆土红色的树皮。

       从西北方向吹来的狂风,肆无忌惮地掠过小山似的原木堆,发出呜呜的响声。少年单薄的身体来回摇晃着。他想下来,但是松树油子的味道太诱人了,他实在舍不得扔下那些树皮。一阵强风刮过来,少年一个趔趄,摔下来了,掉在那堆土红色的树皮上。殷红的血,顺着树皮淌到了地上。

        少年是我的同学。

        一个十几岁的生命,就在那堆土红色树皮陪伴下结束了。那堆他亲手扒下来的土红色树皮,连同货车上的原木,连同货场里的原木,都仿佛是他的陪葬,已经永远属于他。他再也不用扒树皮了。

        那些可亲可憎的烧柴们……

       货车上不仅能扒到树皮,还能“捡”到煤。在货场边捡煤的时候,便顺便到煤堆上“捡”,也顺便到货上“捡”。反正都是煤,捋着煤块一路捡过去,谁能分清哪个煤块能捡,哪个煤块不能捡?不仅烧柴能捡,粮食也能捡,蔬菜也能捡,废铁也能捡,甚至小孩子们恶作剧扔在道上的纸包,也有人打开来看看。那日子,有一半是捡来的,捡习惯了。

       我也捡习惯了,虽然不敢上煤堆捡,更不敢上货车捡。

       许多年以后,走在路上,看见脚下有几个乌黑的煤块,心里还是忽悠一颤。看见路边横着一根木棍,心也忽悠一颤。我在风景迷人的的郊外野游,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那片荒草。

       但是我什么都没做。我现在住的是楼房,用不上它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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