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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东坡地

2022-01-1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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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地是神秘之地,路口左右各一堆坟。一堆在油茶树林里若隐若现,一堆在庄稼地里,坟头堆满了开垦庄稼地是掏出的小石块。黄泥路凸凸凹凹,又光光溜溜,留着雨季的痕迹。上了坡,沿路往里拐几步,前不见村,回头也见不着东干脚。盖因路的两边种上了油茶树,密密实实,又无声息,仿若与世隔绝了。
我们对东坡地充满敬畏,源头是大人那里听来的有关东坡地的各种传说。
东坡地最早是一片枞树林,与四周的山岭连起来,从东干脚,到数里之外大岭脚下的冷水源,一路上都是枞树林。东干脚的许多人都曾听到过野狗的叫声,凄凄惨惨的,让人头皮发麻心发怵。月夜里,有狐狸在树林边跳舞。狐狸会扮人骗人,戴着白斗笠,披着衫子,诳人上山打野狗。骗得人在山上跌的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狐狸就漏了尾巴,一边跑一边笑……
一个外乡猎人不信邪,背了火枪誓要进枞树林,而且要到大岭脚下转一圈。过了油茶树林,看到路边的小树在月光下都成了鬼鬼祟祟的东西,风一吹,淅淅啦啦,如哭如诉,犹如百万人在叹息。越往前,凉气扑面,头发都竖了起来,朝着孩子样招摇的小枞树就开了枪,四处都是回音,吓得他立马就跑了出来,一条腿被荆棘挂的鲜血淋淋。
在大饥荒年代,附近村里饿死了人,基本就是卷个竹席之类的东西,抬到东坡地,找个路边的地方,挖个浅坑埋了。邻居婆婆到朱家山的地里“拾红薯”,在路边见过尸体埋下去了,双脚还露在外面的,苍蝇一堆一堆。恶心,想做点好事,浑身都没力气。还有被野狗刨了的,坟堆边还有青布条子。邻居婆婆说起这些,两眼泛泪花,说那个朝代不是人过的日子,地里的麦子刚抽穗打浆,孩子们就猫一样的窜进地里,坐在地上,掠过麦穗就吃,吃得嘴巴都流血……
入了夜,月光很好。那时,湘南的天空很高,天空里的月亮很圆。枞树林周边的稻田也很安静,望过去,朦胧皎洁,大地和祥。我们吆三喝四,打打闹闹,装疯卖傻,却都不敢跑出东干脚房子影子的范围。夜静下来,我们就得回到屋前。德爷还在大门口跟几个邻居聊天,说东说西,就会说到东坡地上的那口四方塘,一年四季,塘水都黄黄的,不起波纹。究其原因,是水里面有鬼,四个红头发的女鬼。不信?不信问秋云婆婆,她见过。
大饥荒过去之后,搞生产,东干脚的人热情迸发,把东坡地上的枞树都砍了,开荒种庄稼。红泥地,肥力不够,又屋前屋后的掏一遍,把各种积肥挑到地里去,然后开始种红薯,种豆子。无论种什么,都不用看守。为什么?没有小偷敢一个人在夜里去东坡地行窃。
大白天我也去过很多次,我们家的庄稼地在河边,地的四角边边上,都是长者茅草的坟堆。老鼠在坟堆上打了洞,刨出新的一堆黄泥,看了都让人瘆得慌。没有了树木的遮掩,四周的坟堆都冒了出来,像一颗一颗人头相互张望。我一个人耐不住这里的肃穆,干几下活,就要看一眼天空。不为别的,只看太阳到了什么位置,好收工回家。
流行种经济作物的时候,东干脚的人把东坡地辟做了西瓜园子。还在地边搭一个草棚子,说是守西瓜。其实,就是村子里的一些小年青贪玩,离开东干脚有个去处。草棚子就搭在坟墓边上,那坟墓已经塌了,被老鼠钻得千疮百孔。白天不觉得什么,月亮出山的时候也不觉得什么,只是半夜起来尿尿,睡眼朦胧,看到脚边的坟堆,心尖儿才莫名的打颤。半夜下雨,冷醒了,一摸身边,伙伴们不知道什么走了,看着天边闪电,耳边雨声哗哗,不穿鞋,也不要命的朝东干脚跑起来。跑回家,心里还在后怕,好像饿死鬼就在身边。
东坡地有不有鬼,已经不重要,那是一个时代的影子,一个装着噩梦的地方。今天,东干脚的人已经把在东坡地上开垦的荒地还给了树木,即便在冬末春初,看上去,也是一片葱茏的样子。杉树、枞树、油茶树,把东坡地盖得密密实实。茶叔说东坡地的枞树林里有“粑粑菌”,可以去捡些回来。母亲也告诉我,在三猴子坟前的平地上,有好多的粑粑菌。我说好吧,我去看看。母亲还说:三猴子的坟很好找,旁边有一棵棕叶树。我知道那个地方,但不知道东坡地还有棕叶树。母亲说,东坡地只有一棵棕叶树,就在三猴子的坟墓边。
昔日的稻田,现在已做烟田。田里,有几对夫妻已经在弯腰干活。
几只湘南黄鸡在烟田里,低头啄着什么,一动不动,像画上去的一样。
河床已干,河里的卵石像僵尸的脸。
河坡上的芦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不只是为离别,还是为迎接。
路口的两堆坟,左边一堆已快缩进地里,只看得到一堆茅草了。右边一堆已经被杉树遮住,不刻意去看,已经看不到。
走进树林,就走进另外一个世界。
荒地里的野草已经齐人高。荒地的主人,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树林里,空地的地方,就是坟地。
一只野鸟受到了脚步声的惊吓,从一棵杉树,飞到另一棵杉树,飞了好几棵杉树,我还没有看到鸟的影子,更不知道是一只什么样的鸟了。
走过以前种西瓜的地——地里碗口粗的枞树被火烧了,烧了三四十棵的样子。我有点奇怪,怎么只烧了三四十棵呢?走到前边的地,我家的地,枞树稀疏了,可以透过树林子,看到河坡上的水竹。水竹已经把河坡占领了,在向荒地发展了。河那边,传来了乌鸦“哇~哇”的叫声。一声近,一声远,三两声,就把整个世界叫得肃穆了很多。
我寻找棕叶树。
东坡地四处都种了树,方位已经不如以前那般好认。
仰着头,转了好几个圈,绕过了几堆坟墓,找到了那棵棕叶树。棕叶树只有我举起手那么高,树冠已经被火烧了一半。这是怎么回事呢?母亲没有说过火烧的棕叶树。低下头,我居然是站在三猴子坟堆后面不到两尺远的黄土上——这黄土或许是当年三猴子下葬取泥掀开的。
三猴子的坟,是个新坟。垒上的土,还没有生长任何植物。三猴子长得矮小,叫他三猴子,是他在世时,身边的人对他的虐称。他有一块水田在东干脚门口的河坡上,经常扛一把锄头,叼一支烟,从东干脚的石板路上噔噔噔地走过。我跟他一起抽过烟,一起喝过酒,还在这些小路上相逢过,同行过。两年前,他在工地上猝死。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坟堆会放在东坡地。想起他的小眼睛,想起他泛黄的小脸,想起他的麻杆小腿,想起他现在就躺在我的脚下,我的心抽了一下,左右望去,枞树林层层叠叠。而低下头,长着藜草的地上,不见一个粑粑菌的影子。我仰起头,头上太阳发昏,青山沉重,另一边枞树林里,乌鸦又开始“哇~哇~哇”……
我心里有害怕,但我并不相信鬼神。
这片变来变去的东坡地,我曾经耕耘过,亲抚过,也敬畏过。这片土地是一部浓缩的历史,而面对历史,没有人不敢小心翼翼, 烟飞灰灭,不过是瞬间。生命也只不过是瞬间,东坡地却可以永恒。它的沉默,足以让所有生命敬畏。因为敬畏,我们更小心翼翼生活,避免错误,也因此小日子才能过得长久一些。
2017/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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