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槐

　　二姐在军工厂上班的时候，我经常去她那里找她，她们厂里常年有好吃的饭菜，好看的电影，还有专门供人借阅的图书室，这便使我成了那里的常客。通往工厂的路经过一个不大的村庄，深长的街巷路口有一棵遮蔽半个村庄的大槐树，是棵七八人手拉手都环抱不过来的古槐。也不知这棵古槐究竟有多少年纪了，老人们都说它是仙人下凡后随身携带的种籽，落地生根长成了一棵仙树，才有着千年不死的灵气的。 　　曾经有个神话在当地流传很广，说千年之前的一个艳阳午后，王母娘娘在天上云游路过此地，不小心弄掉了凤冠上的金簪，致使落入凡间化成一道绚丽彩虹，将天地间照了个通明锃亮，不久便敛光匿迹了，连王母娘娘默念的咒语都唤不回来。王母娘娘无奈，只好命身边一个丫头使女下凡人间仔细找寻，谁想找来找去都没有下落。 　　王母娘娘失了爱物，不死心，又命二朗神继续下降凡界，明示若找不回金簪不会罢休。二朗神不敢怠慢，赶紧下凡人间，为找金簪踏破道道山水，终是没有发现踪迹。因有王母娘娘那句“找不回来就不要再回天庭”的强硬旨意，二郎神不敢再回天庭，看凡间如此风调雨顺，繁花四季美好如春，便使一小计化成一道山脉从此驻扎下来。二郎神在穿越山间寻找金簪时，一枚槐树种子挂在了他的身上，沾上了些许仙气，于是在掉落的村口生长出一棵槐树，年年生长，季季开花，时光更迭，一转眼就过了千载。 　　这个神话在当地流传得了下来，所以从小我就知道村后那座山叫二郎山，是《宝莲灯》里劈山救母的沉香的舅舅的化身。村子离乡政府不远，农闲的时候除了村子里组织村民演革命样板戏，最热闹就是乡政府电影放映队下乡。乡电影队下来放电影《宝莲灯》那年，我正在离村不远的乡中心小学上二年级，当观看了电影《宝莲灯》后，深受教育的我已颇知沉香救母的艰辛和仙间神仙的不易，对阻碍沉香救母行动的二朗神就更加不很喜欢，那座山，以及那棵千年古树在我心中也变得十分威严。 　　它的威严还不至此，我相信那个年月那个时间，很多人都没有正眼看过那棵古老的槐树，因为传说中只要定神看去，槐树的身上仿佛绕着一个金色光环，白天黑夜光芒四射隐约可见。十里八乡的百姓对它更是十分敬畏，凡是村里有人摊上灾难，都把古槐拎了出来，一会儿说是古槐作怪，一会儿说那得了灾难的人准是得罪了神仙。更有一个传说是大槐树可以治不育之症，得上此“症”的人只要择一个黄道吉日，摆上供桌向槐树烧几炷香，再往大槐树身上系一根红绳，就可喜得贵子。 　　我的同学二怀就是这样得来的。听说他的母亲先初是生了他的姐姐，后来一直没有开怀，听老人所言拜了几次槐树次年就有了二怀这个男孩。“二怀”的名字也就是这么顺理成章地随手拈来的。二怀大名叫王二怀，上小学时语文老师嫌这个名字难听，给他改成王尔怀，听来听去我们都觉得“尔怀”不及二怀好，大家都是狗剩二虎三邪子四妹子里叫着，凭什么要给王二怀改名字？因此私下里仍叫他王二怀。如果哪天他骂了人打了架甚至逃了课，我们背地里还可以叫他“王二坏”。 　　王二怀的父亲和娘两人是远房姑表亲，日子过得揭不开锅，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只是因为姑表亲这层关系，两个人还不曾吵架，怕牵动两家得罪不起，所以王二怀虽然吃不好饭，日子过得还是开心的。倒是经常看到刘开营眼睛红红地来上学，趴在那里心事重重闷不作声。不用问也是父母两个人吵架了，而且还动了手拳脚相加。刘开营兄弟姐妹五个，他排行老三。大姐十七八岁可以挣工分了，没上学，他哥正在上初中。刘开营和王二怀住在一个村子，两家都离古槐树很近，同样受槐树的蔽荫，可两家的日子过得各有天地。 　　刘开营和我是同桌，他是带地瓜干煎饼上学，是在学校吃一顿中午饭晚上徒步走回家的学生之一。他的母亲很犟也很拙，摊的煎饼总也不很好看，更不好吃，还不受婆婆使唤（教育的意思），像是没把面糊在鏖子上摊开抹平一样，吃起来干散粗糟难咽。只是，他煎饼里卷的豆沫让人眼热，我曾用白面烙饼换过他的煎饼，目的就是想吃一口煎饼里的豆沫，就着经年淹制的那种疙瘩老咸菜，像他一样吃的津津有味，现出十分可口并且留着下次回味的表情。 　　因为有棵大槐树，人们把这个村叫做槐树村。槐树村紧靠着一条练子河，河道不宽，每逢夏天雨季来临，大水就能把村子淹没了。水漫过村里的小路侵到二朗山脚下，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带了粮食披了蓑衣到山上躲着。那大水来得急也退得快，不消一顿饭时间便廖无水迹，于是村里人下山回家，男人可以到街上沽酒，女人们还可以坐在锅屋里做饭，炊烟便又在这个山乡小村里冉冉升起了。村里有个风俗，吃饭可以不上饭桌，端着碗，捎着酒壶，坐在古槐树下尽情大碗吃喝。 　　有一年天上下大雨，空中霹雳交加，古槐在闪电霹雳中断然折去一截，树枝就像一位老人折去一根手臂的指尖，纷纷自近处的屋脊上打落，将环抱着的村子一下裸露出来半个。这可把村里的人吓坏了，有人说，看着吧，这下麻烦了，天公报忧不报喜，古槐有难，说明不久天神就会追究怪罪来了，往后的日子不好过，等待这个村子的不是灾难就是祸害。正是破四旧除迷信的风潮时期，流言惊动了乡里的干部，不久派人出来在这个村子里蹲点好几个月。 　　古槐至今还在活着，被电光击断一半失去的枝桠，创口已变得乌黑，像是披了一段时光的印记，张扬着生命的坚毅与震慑，剩下的一半每年春天仍然发芽，仍然抽枝，仍然开花，保持着仙灵一般旺盛的生命力。古树身上拴挂着一个蓝色的牌牌，上写“千年古槐”四个大字，再下面是有关这棵古槐的树种介绍。另据考证，这个路口的槐树原本生有两棵，在路口两旁的一左一右，或一西一东（因路是南北向）。是什么时间什么原因使另一棵没有保存下来，这一文字没有记载难以考证了。 　　古槐为媒，在戏曲《天仙配》里早就有之，七仙女下凡后在一千年槐树精的安排下和一见钟情的凡人董永相见，由爱羡变作恋人许下百年之好结为夫妻，由此传为佳话。古槐可以做媒，在周围十里八乡的人们心目中一点都不奇怪，尽管黝黑的古槐树身上并没有刻下那些浪漫男女的名字，树枝上也没缠上布条流苏大红的颜色。指槐为证的年轻女子至今也还大有人在。我的同学王尔怀便是其中之一。上世纪八十年代他高中毕业参军时，曾和一女子指槐为媒，订下终身。 　　许多年后我们才知道，王尔怀这个名字起得好。《诗经•大雅》中有“戚戚兄弟，莫远具尔”，是为人谦和之意。参军以后的王尔怀才华展露，善于执笔作文，被部队战友称为“一支笔”。后来王尔怀在部队入党提干，一路升职，不但没把那个女子扔下，而且带到部队享受随军家属的待遇去了。王尔怀的媳妇人长得俊秀，四十岁时回乡探亲仍面若桃花。她就是刘开营的妹妹，年龄比王尔怀整整小了三岁。佳偶天成，刘开营曾和我们透露，古槐的确有仙风灵骨，不然家里那么阻挠，这门婚事根本就成不了。 　　我们恍然大悟。 　　不过，有关古槐开花的记忆，至今我都忆不起来，好像见过，又好像没有。每年四月，到处槐香扑鼻的时候，古槐嫩嫩的叶子底下，究竟有没有花开，我就没注意到了，抬起头，但见蓝天白蒙蒙，古树绿荫荫，太阳射得花眼。古槐的香气，被整个村里的槐香混杂了，迷离了。在古槐树下行走，一日三餐，暖衣舒食，相传代代，花开与不开，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花香绕鬓、绕怀，这就够了。 　　 [ 本帖最后由 十年兜兰 于 2014-6-11 19:1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