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影的距离

　　公路在七月的旷野间穿行，树木、田野、村庄、河流……一幅幅画面从窗外倏忽而过。一些场景在我的脑海中翻腾变换，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向着梦中的身影。
　　那个夜晚，我和两个同伴从电影院出来，回学校。当啷啷，身后有饮料瓶滚动的声音清晰传来，我回头望，隐约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向我走近，像她。天晚路黑，一个女孩……顾虑迟滞了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同伴回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借着路灯的光影蹲下身，装作系鞋带。两个同伴的步伐明显加快，像要故意与我拉开一段距离。我尴尬地走在同伴和她中间，能清晰地听到后面传来的脚步声，却没能停下来等她，就那么不紧不慢地量完一个身影的距离。
　　车子拐上黄河大堤，浑浊的河水自西向东汹涌而来，令人心生敬畏。浮桥上，车子自觉地慢下来，颠簸爬行，将乘客从睡梦中惊醒。驳船被粗硬的铁链连在一起，河水昼夜不息地奔向远方的海湾。
　　那年七月，我和她离开生活四年的海边城市，回到各自的家乡，一直没再见面；后来辗转联系到她，知道她在本市一家公司工作；我为她高兴，从电话里听不出她有什么不妥。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家，有一个爱人，闲来或许还可以写字画画，一个小女子的幸福不过如此！
　　车子驶向高速公路，车速平稳下来，一些乘客在音乐声中半睡半醒。我没有一点睡意，看着一座座小山由远到近，然后慢慢离别，消失。
　　离别之后，我有时会想起她，想起那个夜晚。后来从她的好友那里隐约听到她的情况，毕业之后的种种不如意。我假装不知道，和她的通话一如既往的阳光灿烂，不去打破她的平静，希望她真的如我的假设一样一直平静如初。
　　安静的身影，平静的面容，淡然来去，像她笔下的《雪梅图》。那是她的获奖作品，朦胧月色下，一树雪梅暗香疏影。当年，我们在全市书法绘画比赛中双双获奖，我和她的名字同时登上学校宣传栏中的光荣榜，这无形之中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她先我加入了校书画社，学习书法、绘画，我们一起在艺术的海洋里遨游，寻觅，像是完成一段生命盛载的精神准备。
　　十年同学聚会的时候她因故没去，说孩子小，离不开。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真实情况，后来从她同宿舍的姐妹那里得知，生孩子以后她身体一直不好，不停地吃药。老公下岗，老人得病，孩子小，两边家庭都顾不上……
　　车子顺利到达这个城市，这个属于她的城市，一个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远远看见一幢旧楼边站着一个身影，向我招手，叫我的名字，是她的声音！眼前的她灰色衣衫，脸和身体微微发福，早已经没有了十年前的青春靓丽，除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的深处依然是她的平静淡然，却在尾梢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被久别重逢的激动迅速掩盖。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角色与她相遇，她是主人，我成了客人，在她的身后尾随，与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恰恰相反，我不仅听到她的脚步声，而且能清晰地看到她脚步的起落交替，鞋子摩擦地面的角度，衣服上的褶皱，双臂摆动的频率，风掠过发丝的起伏。十年后，我得以清晰地看着她的背影，却隐隐有些陌生。时间如刀，将年轻剥落，将水份吸走，将柔软变得僵硬，将岁月的疤痕、臃肿嫁接到她的身上，却不着一丝痕迹。
　　一些陌生，一些熟悉，像开春的河面，在她的指挥下慢慢荡漾起来，她渐渐进入主人的角色，变得自然。房子是他原来厂子的宿舍楼，面积不大，摆设普通，但是很整洁。屋里满是她的气息，这些气息像她脸上隐隐约约的色斑一样慢慢沉着下来。我在她的指引下随意参观她的阵地，这一块，那一块，一床一椅一枝一叶，一花一草一瓶一钵，像燕子垒巢，她用最美好的时间筑起属于自己的城堡，城堡里有苦有甜。城堡的小主人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我从小傢伙的脸上眼睛中读出她的影子，读出了陌生，看到了不安，她微笑着给孩子说，这是叔叔，是妈妈的同学。小傢伙似懂非懂地眨着眼，嘴角流出透明的口水，小手舞抓着。她用纸巾帮孩子擦嘴，动作轻柔而娴熟，像一团发酵的面团，无论多大力度朝哪个方向捏，成形的都是母爱的模样。她的手关节略显粗肿，没有了当年的纤细洁白。我清晰地记得她当年，平静端坐，提按收放，浓淡相宜，一张张颜体字大气磅礴，一幅幅水墨丹青淡然幽远。
　　电扇呼呼地转动着，将回忆搅动起来，像一朵朵一张一合的水母，在她的眼睛里闪闪发亮。我们一起谈论班里的一个个活宝，一件件趣事，一对对散开的鸳鸯，一位位或木讷或活泼的老师。这些片断将过去与现在断断续续地连接起来，成为一个整体，没有规则，没有形状，像天上的云，孕育着雨露的嫩芽。那一刻，她是快乐的，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不快，忘记了生活重压下沉重的喘息，开成一枚灿烂的花朵。可是我的内心隐隐作痛，我知道这些绽放，这些美丽，这些快乐，建立于过去的真实，也必将坍塌于现在的无奈。这种隐忧随着时间的消逝慢慢加剧，我终于借故从她家里出来。
　　些许真实，些许虚幻，将我包裹起来，我机械地迈动脚步，心里一时难以平静，惊讶于时间和生活对于一个女子的改变，她身上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忧郁。曾经的才女，或许真的一去不复返了。生活的压力面前，存于云端的理想终是结不成一滴雨，滋润一下干涸的心房。我没问她是否在继续画画，答案明摆着，还是不要点破罢。夜色涌来，我在一间精品店挑了一只漂亮的大毛绒娃娃，作为送给她女儿的礼物，三转两转竟然迷路了。她说到小区门口接我。灯光如桔。远远地，我看到她了，她静静地向我走来，身影慢慢拉长……
　　那天晚上我和他喝了一些白酒。他长得很阳光，脾气很爽快，人很热情。大多数时间她都是安静地听着，菜吃得也不多，劝我多吃点。酒精在体内燃烧，三个人慢慢兴奋起来，灯光下，她的脸红扑扑的。他对我说自己很惭愧，没能照顾好她，让当年的才女受苦了……我记不清那天晚上说了多少话，说了什么话，酒精将一切一切燃烧成粉末，随风飘走，堆积成云。
　　第二天上午外面下起了小雨，我执意离开。她站在雨中向我轻轻挥手，身影慢慢模糊。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2-2-15 08:35 编辑 ] 电影院, 工作, 黄河, 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