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战争
2022-01-13经典散文
[db:简介]
当年我家住的是平房,没楼梯。到了中学,教室在三楼,每天爬上爬下,那是我在十八岁前登过的最高房子。公共建筑的楼道相对而言,要宽敞不少,这样的楼道没秘密,顶多有几枚鞋印挂在墙上,一个比一个高,它们会让人联想到这里举行过抬腿比赛。城市里的公寓楼道则不同,逼仄,陡直,像一篇故事,有情节,有冲突,更有隐喻的味道。
我从野外回来,进楼道取钥匙开铁门。锁孔左边贴张纸,上面写着:养狗扰民,如不及时处理,不得好死,全家死光。读书识字这点本事,依我看,最大的妙处是催人联想。白纸、黑字、签字笔,笔迹流畅娟秀,这些不足以定位出书写者的身份。读书时,我们常玩“字如其人”的游戏,在笔迹与面孔间寻找某种牵强附会的契合。个体判断出现短路时,意识里总会闪出离奇的招数,楼道住户的面孔一一浮现,谁会写出这样的字迹?当然,我还会想到那条狗。它此时就在我身后不远处,困于铁链的束缚而发出轻微的呜咽。三天前,主人从乡下领它回来,没承想,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就被人下诅咒威胁了。一只狼狗来到陌生环境,定然会在夜间哀嚎。邻居也未必真心想留它在城里,我猜顶多是带来玩几天。我住五楼,狗在夜里的吠叫不曾扰到我,由此我想到住在一楼的年轻医生,他的面颊、越野摩托、说话的语气跟纸条上的字迹极为般配,当然,这念头一闪而过,我无法也不敢再深入下去,无凭无据,我似乎已开始在意识里污蔑他。
我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养狗,但这并不意味我跟它有深沉的仇恨。用五秒钟温习那张纸上的字,这已证明我的情绪开始波动。一架小小的天平上,一端是我的邻居,一端是假想的医生。我在瞬间将自己的那块情绪砝码垒于邻居那端,内心再将恶狠狠的诅咒从道德层面鞭挞一遍。一次小小的交锋,直接惹祸者被踢出局,发起攻击的人不知去向,被辱骂者出门未归,我这个不相干的旁观者俨然做了一次卫道士。一切都隐藏着,在这楼道的入口处,看似平静,到底是暗流涌动。一进门,我踩在因连阴雨返潮的地面上,差点摔倒。
六层的楼,左右十二户人家。楼道是公共区域,日常交际差不多都在这里完成。然而这公众场所带来的只是浅显及礼节性的彼此问候,哪怕住到在这楼里老死的那一天,这十二户人家能走入彼此内心的可能性也不会太大。我对蛰居在左右两侧的二十余位男女老少知之甚少,一楼住的医生,十年前替我看过牙齿;二楼老夫妇在附近精神病院工作;三楼夫妇工作单位不详,女儿在省城读大学;四楼男的是一中老师;六楼是从乡下来的老夫妇,带着孙子在城里上学;对面六楼职业不详,有次我修太阳能要经过他家,敲半天门,他光着膀子出来,手里举着水果刀;对面四楼,我没跟他们说过一句话;对面三楼住一小伙子,后来我得知他是我一个同事在本科时代的同班同学;对面二楼那男的身材矮小,在银行上班,他没有在家抽烟的权利,常在楼下空地吸完再回去,我爱人不喜欢他,说他喜欢盯着人看;对面一楼是租住户,一家四口挺忙碌,客厅堆满杂物,女主人穿得花哨,男主人不爱说话,男孩嘴角的黑痣随身高越长越大,女孩今年突然长高,见人会害羞。
不过,我并未通过攀谈获得这些。一个像我这样虽然有点神经质但心智还算健全的人,通过观察,哪怕就看一眼也能捕获信息,而这一切多发生在楼道里,我就觉得,楼道跟我上课的讲台十分相似。我每个清晨提前二十分钟到教室,站讲台上看书,也看学生鱼贯而入。我不动声色,他们也全然不知。我测算过从楼道至我家门口的距离,此般行为笨拙而可笑,开始时我计算台阶数目,但走着走着就出现误差,后来我清点抬脚的次数,这样比较单一,抬一下腿,就数一下,八十五。因此,我将这段上升之路换算成八十五个台阶,准确点,也许是约等于。上楼时,我看到白底蓝字的牛皮癣虽薄但清晰明白,刷上浆糊后附在某个显眼位置,纸与墙的黏合,像是灵魂与肉体彼此无法分离。贴条者,谜语一般的人,从未出现在公众视野。想象中,他趁楼道里没人,一边刷糊,一边抚平那张纸,手脚利索,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工作,但他未必知道台阶的数目。不同的电话号码暴露了贴纸者并不是同一个人。愿意替人清洗油烟机、疏通管道,靠劳动谋生,这是共性,这样看,他们也算是一家人。同行,也是冤家,在这狭窄的楼道里,小广告纸的命运暴露贴条者间的较量,撕毁、涂黑、覆盖,这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排斥,他想获取更多上门服务的机会,当然,也想为自己争取更多生存空间。但是,有些事情他们是始料未及的。肆无忌惮的张贴引发住户甚至市容局的反感,“牛皮癣”这个医学上的疾病名称被借用过来,显而易见,它顽固、反复,让人生厌。不讨喜的张贴后面是一群不受欢迎的人,对立双方,哪怕彼此不在现场,但针锋相对的情绪一直潜伏着。那天早晨,四楼的老妇人用实际行动讨伐牛皮癣的制造者,当然,在举着锐利的刀铲除纸屑时,她也没忘记对某个穿梭于黑夜的人进行言语攻击。他过于招摇,竟将纸贴在她家的门上。她痛骂自己压根不认识的那个人,我虽不太明白老妇人口中的本地话,但能感受到她满腔的怒火,我甚至还捕捉到和生殖器有关的辱骂人的词汇。看来,她真的愤怒了,带着将人碎尸万段的恨心。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我正下楼。她瞥我一眼,眼神极为犀利,平日里的温良色彩不知去向。我快速逃跑,害怕自己被她想成可疑分子。
黑夜里的潜入者让人生气,然而,我们自己才是更多不悦事件的发动者。楼道公共面积是大家的,谁先下手,谁就有可能占用更多,但这样的理解也未必完全正确。我的两个同事,是楼上楼下的邻居。楼下想在门口设个鞋柜,楼上认为他挡路,自然不同意。两户打起来,闹到单位人事处,沸沸扬扬。窝在同一条楼道里,伤害比互爱来得更猛烈,成了陌路,他们谁也不愿先搬走,因为,搬走就是输了。再看看我这边,楼梯下的那点空间塞满各色杂物,纸壳、婴儿车、酒瓶、废旧家具、自行车,我无法交代出它们各自的主人是谁,但一切细碎物品都有归属,这点毋庸置疑。这狭小的空间像是势均力敌的小战场,各家各户使用过的东西聚集在一起,彼此挤压、填塞,谁都想把别人排挤出去,但谁都休想得逞。公共面积终究无法为个体占有,那么也无人会像爱自己的家那样珍惜爱护它。刚住进来不久,我看到墙上的纸条写:请勿随地吐痰。好几年后,我才敢大胆猜测,一定是楼下医生写的。他将职业的敏感带入生活,规劝某个不讲公共卫生的人。我的妻也写过纸条,贴在对面邻居门上。他们的垃圾不装好,门口一丢,污水沿楼底往下流,招来蚊蝇,甚至蟑螂。纸条冰冷无温,但言辞简洁,意思明了,它帮人解决问题,也省去照面交涉的麻烦。维护公共领域的某种井然秩序,需要勇气,更需要诚意,正义的声张者有时并不情愿明目张胆地跳出来,他借用婉约的方式在呼吁,然而这多少也暴露他的胆小与懦弱。
这次,对面邻居又惹祸了,楼下的大狼狗就是他们带来的。我能想象,他看到门上纸上后的不甘表情,然而,他又能怎样?在这多人共享的楼层里,哪怕是无意的侵犯,也总会招来意想不到的反抗—语言暴力。它脱离说话者柔软的嘴唇,如一枚箭直射过来,死死钉在墙上,尔后,变得铁冷。
弓箭手,躲起来,最后,他仿佛才是真正的赢家。
在掏钥匙开门瞬间,我四下看看。看是否有写着字迹的纸条,粘贴在某个角落。群居与蜗居的生活里,我们时时发动攻击,也时时遭受攻击。在这狭长陡峭的楼道内,人人无师自通,习得以前未曾想到的斗争方式。
我,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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