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一片月光

扯一片月光

昨日有电话来，希望做一个中秋月话题访谈节目。我不会吟月亮诗，且术后体虚，自不能胜任。即使勉强几句花好月圆，接下来也还是失语。花好月圆的节日里，身边各种声音仍在此起彼伏，仍有许多人不知下一步将去哪里。
      夫说，要不去月照松林那边走走吧，走不动，我扶一把就是。可能去的不是时候，月亮迟迟不露脸。林中有人语，亦是前来赏月人，只因今夕无月无风无松涛阵阵如天籁，与我们闲说几句，便悻悻然离去。
      那就不看月亮，走路好了。小路幽静、松软，平日也时常走走。林中无风，道旁草木林立，或孤立或丛生，枝梢在天空交汇，彼此相拥，间或窸窣一声叶落林中，似鸟影掠过。一时竟也觉着凉意轻拂耳鬓，有暗香盈袖。
      与夫默然相伴，走去，再走去，仿若一段时间的隧道。山谷的雾开始向上漂游，抚摸着老树，掠过昔日陈氏家族的松门别墅，又蓬蓬然而去。一只野猫默立在潮湿的小土坡上，幻觉一般，举着毛茸茸的白尾巴，像举着一支蜡烛，在夜色中微微摇曳。它在跟自己玩，并不知道它的尾巴也能给路人照亮。我喜欢烛光，角落处暗暗地，孤立地，游丝一般，寄存私情的弱光。这雾霭，这在秘密小径上游荡或默立的山野精灵，倒像是来自蒲留仙的世界，而不是天上嫦娥玉兔来。
      如此走走停停，待走出小路，至街心广场，一抬头，一轮明月清光溶溶！孩子跟着姑姑往我这边跑，妈妈，妈妈，月亮老早就到街心公园来了！原来，那偷吃灵药的广寒仙子，也耐不住寂寞，爱的是人间的热闹繁华呵。
       此时，广场歌声舞影欢腾。正是：天上人间，花好月圆。
       所以，我得出结论，我是尘埃中的一粒，而且要相信一份万万年虚幻恒定的美好愿望。想起自己《烟囱》中的主人公春生，就是这样，以幻觉的轻来缓解生的重。于是，我也顺手扯了一片月光，遮蔽消释自己的瘀伤。

放下

       朋友在信中给我发来了袁宏道的《满井游记》。她是想山上冬日漫长、厚重而寒冷，特告知我山下春的消息，嘱我外出走走。山中二月的夜晚确是寒凉而厚重，不过到底立春之后了，白昼已如一片脆薄的冰，在手心很快就融化了。
       已经能听到春天穿过山体发出的声息。前些时山中还下过一场雪，但阳光一出来，屋檐下的冰棱儿、枝梢上的积雪就一一融化，山涧小溪传来了水流细致清越的流淌声，一扫隆冬季节雪雾天气的阴霾和沉寂。站在窗口就能看见远道而来的旅人走过山间，那些走着笑着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来山中寻访什么呢？能寻访到么？亦只是抱着一份顺遂的心意走走吧？
       夫在门口洗车，说天气暖和，想去山下转转。我没再问了，山下的人想上山走走，山上的他倒喜欢下山走走。有时我会特别羡慕他，羡慕他握着方向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而我只会呆在山里，如此沉寂如此滞重。除了每天生活的必经之路，大多时候都呆在家里。有时也会借助图片和文字想像下另一些路，但想象并未能使缺失完整。
        坐着，站着，风的拜访，看春夏秋冬周而复始，看过客匆匆，然后老去。其实也平常，并没什么大伤痛，只是点滴的愁悒在暗处滋生，蔓延，松茸一片。就像苔，大自然也有她的忧郁。
        一直在犹疑手头的一件活儿，我是说一个小说。终于还是放下它。一些活儿，一些事，可能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来自很薄的想法，又强烈地吸引你，当你付之行动做出来之后，才知道，它是应该被舍弃的。也许，是有未了的心愿？这份过重的心愿让我感觉着自己渺小身体中隐含着不可解的生命的庄重与辛苦吧？
       放下，走走。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唐人刘长卿亦曾是如此空而满的走走。走走，我会有更多的时间，流连于溪水和鸟群，看林木间道路迂回，行人匆匆，有行进，有栖止，也有前后照应与扶持。，那心中的苔，即便拂之不去，想来也以为是生命中可眷恋的部分了。
      一山一山走，一朵云去了，另一朵云正赶在来的途中。始知春光清明，山河平静辽阔。

老   亭  

      老亭在那儿很久了。
      这是山中通往一个著名景点黄金路段上的一座无名老亭。老亭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飞翘的亭檐上积着落叶，松针，暗红色的漆痕依稀可辨，顶盖的木椽子，油漆已经剥落，露出木质的本意。木头的纹路，在时间的侵袭中，开始变干，有裂痕，但石头柱子还很结实。
      老亭四面通风，山林清凉，夏天避暑无需它，冬天御寒，也用不着它。若只为片刻的歇息，人们只需山间任何一块石头和石阶上，若是为观景，小山坡的位置还不够高，况且山坡上灌木荆棘丛生。谁会走到那儿去呢？
      来来往往的路人，像风从老亭身边穿过，没留下任何履痕。
      逃课的学生可能会从教室里放下书本，因为追随一只鸟来到这儿，在老亭里吹吹凉风，睡一觉，撒泡尿，然后唱着歌从隐秘的灌木林中一个一个钻出来。
      一墙之隔的幼儿园小朋友也许会好奇地抬起头：咦，哪来的一只鸟，好大的翅膀！
      我时常会从老亭身边慢慢走过，同孩子们一样我好奇地瞪着大眼。老亭在我缓慢又时而中断的凝望中占据了一个视觉上的空间。许多个清晨和黄昏我领略着老亭苍老而安详的神情，却无法深入到老亭生命的历史叙述之中。
       一个空无的老亭的存在证明了什么呢？一个时间的标本？我以往写作亭子的经验告诉我，它不应该是僵硬的、纪念碑式的遗存，而是某种感性的、带着记忆与情感、带着悠远信息的遗存??就像花径的景白亭，白鹿洞的独对亭，莲牯路的半山亭。亭为人所建，亭因人而存在。山林里出现一座亭，其实就意味着出现过人，这座山就不再是一座野山……由此探寻下去，将有幸聆听到山林里深藏着的另一种风景和语言，我们称之为人文。
       然而，关于老亭的种种疑问，没人能回答我。老亭没有名字，没有具体年龄，没有故事传说，甚至没有一条通往它的清晰小路。或者说，它曾经有过这些，但都被风吹走了。
      这是一座空亭。人们说。
      老亭静默地坐在大山的一个角落，住在林中的一片清凉里。历史不曾留意它到底发生过什么，吹过亭子的风，来去自由，悄无声息。
       前几天的一个午后我爬上小山坡，在老亭子里坐了会。条石长凳上已经生长出一块灰蓝色的青苔，一些长着圆形翅膀的细小飞虫，从灌木林中飞进老亭子，嘤嘤嗡嗡了振翅弹唱了一会，又不动声色地飞走了。同一时，我还发现有两株爬藤植物正从柱子的底端缠络着向上蔓延，，开出零星的小花。看长势，这两株野心勃勃的爬藤植物还将继续随着阳光，随着风向，继续向上，向左，向右一路蜿蜒而去。
      我的想法是，当爬藤覆盖了整座老亭，老亭可能就转化成一棵树了。或者说，老亭用含蓄柔韧的枝叶包裹着、消融着自己的身世、历史。在被世人遗忘的安详中，老亭自由的转让自己，放弃自己，就像周庄羽化成蝶，老亭以树的形态回归山林。 “百年浑似醉，满怀都是春，高卧东山一片云”。如此，一切都将回到了轻盈绿意的安详和快乐。
      嗔，长亭更短亭，多少人，多少事，随风去。何须把亭寻？睡去。

三宝树

      树安静地站在古刹前。一棵是银杏，另二棵是柳杉。三棵树古老雄伟，宽衣广袖，在寒意颇甚的雾气中，恍若古老文字的象形书写。
      老银杏已经有1600多年的高龄，两颗老柳杉也有700来年。山谷常年处于低温，低温促使物种生命内敛封闭，树木在遣词造句时，不喜喧哗，仅用枝梢或叶片窸窣，互问安好。甚或缄默，从古老的内心注视着自己的左邻右舍，注视着树底下的你我他。
      我喜欢这儿，数次带朋友带孩子们坐树下小憩。孩子们手牵手张开双臂一棵一棵地拥抱树，把脸贴在树干上，将耳朵贴着树皮。老柳杉有纤维状红棕色的树皮，在树皮的褶皱里，有时会保存着一些雨水，纯净清凉。老银杏的树皮布满树瘤、黑斑和疤痕，就像老祖母的手。
      孩子们跟我一样叫三棵树为树神，也叫祖母树。庐山山民因树种珍贵，树龄高寿，称之为三宝树。也有的说这三棵树是佛门弟子昙诜（大林寺创始人，东林寺东晋高僧慧远的弟子）所植，佛门弟子又称三宝弟子(佛、法、僧为三宝)，故名三宝树。另一说法出于徐霞客来庐山的游记，指树粗需三人合抱，由“三抱树”演变而来。无论哪一种说法，都无碍这三棵树在今天被誉为本地树木之神，镇山之宝。
       在旅游旺季到来之前，在尘世男女大批涌现之前，三宝树同黄龙寺古刹，同山谷中的所有草木一样过着自己的幽静生活。若是寒冬冰雪时分前往，几乎是空山不见人，但闻钟声响。树并不关心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将要去何方这类人类烦恼问题。三棵树只是站立在古刹前一条小路的交汇处，各自画地为牢，坚固，独立，守静，如同纪念碑一般的路标。
       这三棵古老的树在自行运作中发生过什么？看见了什么？野草的声波，风带来的故事，悄悄闪烁的星子，夜间出没的食肉动物，拍打黑暗空气的翅膀，一些正在在迁徙的蚂蚁，一些腐烂了很长时间的死的东西，一些尿液的气味，蜜的气味 ……有时这样想想会觉得很有意思，很神秘。
       是的，一定来过许多生灵，发生过许多事情。在数百千年的人类史中，一把斧头一粒火星就可以了结高度和景致——多少树木多少尘世生灵纷纷涌现又倒下，这三棵树何以能存留至今？
      晚钟飘荡在山谷中，鸦雀在隐秘的叶片间散落着尖锐的音符，刺穿了翡翠色的静默。
      “相传神宗皇帝在黄龙寺设临时行宫，想用三树桩天然贺桌举行宴会，命百匠砍锯。百名匠怎么砍也没用，锯拉不进，皇帝发怒下旨要杀工匠，众工匠只得转树哭泣。三宝树感动开口教长匠如何砍锯自己，从匠为之感动，认为树有情，人岂可无义。众匠抱着宁死不伐三树之心，皇帝获悉，赞赏树有情人有义勇，收回圣命。三宝树从此保存至今。”
       封建人伦的社会，一座山野寺庙，也得在皇帝的恩泽下才能存活下去。树木亦然。我听过很多关于树木在苦难中显灵的故事，印象极深的是一个战乱中的小孩躲在树腹之中，后来温柔可爱的孩子从树腹中完好如初走出来。卡梅隆电影《阿凡达》中古树显灵的场面也非常震撼。当无路可走的人看见一棵古树，会视为神灵，会视为另一条道路。那里会有拯救，那里会有一个通道，让你渡过。民间的传说，常常就是这么活灵活现。听者不一定相信，但是会为之欢喜为之忧伤叹息。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解释。这静默的孤独者，沉闷外表里有着巨大的活力，它们熟悉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历史，它们知道事物的秘密。
       现在正是夏季旅游时节，前往三宝树的游人很多。人们无法不注意这三棵树，他会仰望古树高大坚韧的树干和美丽的叶片，谛听树叶在风中柔和的沙沙声，也会阅读刻在树皮上的故事，树底下的巨岩石刻：
      "婆罗宝树， 僧昙诜手杆"。
       佛门前修持艰难而漫长，你我只是孩童般睁大惊奇的眼睛，然后从树下走过。对于感受到世界摇摆的人们来说，这里会有一片树荫，让你安坐片刻。
2015-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