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边

   

      外婆家的老屋傍山而筑，那山如一把巨型扶椅，房子就座落在巨椅正当中，因而外婆家又有小名曰“椅心坡”。椅心坡是块风水宝地，这里的老人们都长寿，不活个八九十岁阎王爷也接不走。风水风水，当然要有水。外婆家屋前屋后都有水。椅心坡不面南，朝西，正前方视野开阔，是一条大河，涨水季节河面最宽处能有一里，水流平缓，两岸人家望河而居。每当夕阳西下，黛峰如簇，碎银满河，风景如画；炊烟正从家家户户的青瓦屋顶升起，男人们也已荷锄归来，孩子们你追我赶，打闹嬉戏，远近鸡犬相闻，乡间的傍晚时分在宁静简朴的日子里透出一份无拘无束的祥和。
      但我要说的并非外婆屋前的这条河，而是屋后那条港，港与河有何不同，韩少功在他的《马桥词典》里似有涉笔。照我看来，港没有河宽，但比河深，那感觉就像河是男人的宽肩膀，而港则像女人的小蛮腰。外婆屋前后的河与港在下游的某处相遇，合二为一，一起奔向更下游的水库，最终汇往洞庭湖。想想，世间的男女们不也大多循着这种阴阳交合的古老命运过完一生吗？翻过椅心坡的一侧状若扶手的小山梁，就见到落在两座山间的一条深港，那港依山而转，与山缠绵，在山的腾挪翻覆间若隐若现。最靠近外婆家的这一段，刚好形成了一个U型弯道，U型的底部是一片巨石滩，横七竖八的石块散落，堆积，簇拥在这个弯道里，有的平如圆桌，有的耸若巨象，“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此柳宗元写石也（《钴鉧潭西小丘记》），巨石滩之奇形胜状恰与相类。涨水时，石头们全在水下湮没无闻，水一退，它们可就峥嵘尽显了。这块巨石滩是我们小时候的乐园，围鱼虾，钓螃蟹，打凫泅，……不一而足。由于两旁山高，下午早早就见不到阳光了，港边黑得早，加之对岸是座坟山，巨石滩就有点阴气袭人。大人们不放心，孩子们也不敢多逗留，都离去了。余下一片寂静，被山间的一两声鸟鸣打破。
      这片乱石滩，名唤“雷打石”。而“雷打石”这个名字，显然是有故事的。某次夏夜纳凉时大人们重新说起了那个传说，关于“雷打石”。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人们讲的时候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语，不成章法，全不当回事儿，我却听得津津有味，一字不落，浮想联翩。
      许多年前，这里就有人住。人们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男人们大清早就下地干活，要到正午才回来吃饭。然而，有一天，有几户人家的女人们备下饭菜后，男人们却迟迟未归。左等右等，女人们心下担忧，便用竹篮提了饭菜送去地里。奇怪的是，没回家的男人都躺在地边的草垛上睡大觉，一个个面红耳赤，双目紧闭，喉间哼哼有声，像是害着重病一般。任凭女人们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男人们只一个劲地睡着，人事不省。请来赤脚医生，那医生一边翻男人的眼皮，号脉，掐人中，一边蹙眉摇头，连呼怪哉！折腾许久，无济于事。整个村庄的人都慌了神，奔走相告，如临大祸。太阳快落山了，才有一个男人睁开眼，极为古怪地看了周围的人一眼，来不及说半个字，就在地里狂吐起来。吐不足为奇，吐出的东西那才叫稀奇，竟然是一条条滑溜溜的蚯蚓一般的虫子。人们大骇，女人们更是面无人色，又怕又恶心，一个个跪在地里跟着吐起来。那天所有下地的男人们都是同一症状，都以同样结局收场，狂吐一番之后，才慢慢好了。
      这件怪事人们议论了至少半年。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那天男人们正要收工，却有一个不相识的妙龄女子出现在地边，她手里提着一只篮子，一边嗲声嗲气地叫男人“大哥”，“大哥，肚子饿了吧，我这有碗热乎乎的面条，快趁热吃了吧？”男人们觉得奇怪，不做声，也不吃面条。不料，女子竟抽抽嗒嗒地哭起来，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叫人不忍。于是，那天所有下地的男人都吃了那女子的面条，那味道也是他们从没有吃过的美味！吃完面条，那女子破涕为笑，“她笑得真是好看啊！”这是所有男人一致看法。不同之处在于，有的说那女子穿的裙子是红纱的，有的说是绿纱的，有的说是白纱的；有的说那女子捋起裙子让他看了大腿，有的说她解开衣衫，让他饱览了一番胸前的峰谷风光。总之，男人们只字不提吃面条后发病继而呕虫子的事儿，仿佛他们已将那事儿忘得一干二净，或者干脆那事儿就没发生过；至于看大腿瞅胸脯云云，估计也是少数几个男人沉浸在自我想象中的意淫。
      问题是事情没有就此结束。陆续又有传言说那美貌女子仍然在村子里出没，人们确实感到有一个影子若隐若现，时不时在身后一闪而过，等你惊觉时却见不到人。村子里有人忧惧，有人好奇，也有人雀跃，——不说你也猜得到，雀跃者就是先前在地里干活时见过那女子的那些男人们了！说他们着了魔也罢，中了邪也罢，总之他们非但不怕，反而暗暗希望能再遇见那女子，叫他们吃虫子都行！只是他们的女人们可就恨得牙痒痒，一把嫉妒的小火苗将她们的心烧焦了！她们在家烧香念咒，延请道士作法辟邪，大欲灭那“妖女”而后快！平日里勾心斗角的女人们，遇到共同对手，一下子同仇敌忾了！正在此时，发生了一件事，让整个村子里的人震惊了。村里最壮实最牵姑娘魂儿的后生周五哥淹死在屋场后边的港里！周五哥的水性可是不容怀疑，前边河里涨水时，他能在最阔处游个来回。可他却突然就淹死在后港的U型弯道那里了！真叫人想不明白。终于有一点消息慢慢传出来，说是有人见过周五哥和一个天仙般的人儿在后港洗澡呢，当然，孤男寡女共效鱼水之欢也是可以想见的事了。天可怜见，周五哥年纪轻轻竟因此送了命！村里的姑娘们不晓得有几个暗暗垂泪呢！
      一定是那“妖女”干的！先前的那些女人们咬牙切齿地说，村民们对此也深信不疑。于是，又请来远近闻名的某法师，直接去后港的U型弯道那儿作法。当日作法的情形且略过不提，是夜即星月无光，黑云卷地，紧接着电闪雷鸣，风狂雨骤，整个村庄便如一艘在汪洋大海里飘摇的小船，被巨浪吞进吐出，随时面临灭顶之灾！事后，村里的老人们都面露忧色，摇头叹曰：活了几十年，可从没见老天爷发过这么大脾气！这般光景啊，是非死人不可的！翌日，人们赶去后港，只见U型弯道那儿原本高高耸立的山头被劈去几乎一半，纵横交错，嶙峋突兀的岩壁裸露在人们眼前，真叫人心惊胆寒！再过些日子，水退了，那些巨石就都露出水面，巨石滩就自那时有了。村子里的人都确信这是那天晚上雷公的杰作，将山劈开，让巨石轰然滚入港中；这雷霆一击的结果是那兴风作浪的“妖女”就此香消玉殒，命丧黄泉。谁叫“妖女”作孽太甚呢，天理难容啊！村里的女人们一面兴高采烈，奔走相庆；一面又重新过上彼此勾心斗角的好日子啦！

      “这就是‘雷打石’的由来！”我对结识不久的女孩说。
      女孩二十岁，长得很美。那天，我带她去外婆家作客，跟她讲了“雷打石”的传说。然后，我找外婆要了扁担和水桶，去后港那儿的井里挑水。小时候我可没少帮外婆挑水啊，那几乎是我每日放学后的必做功课呢！现在长大了，离开了，但每次回外婆家，我仍然要把外婆家的水缸挑满！看着外婆脸上笑意盈盈，我也说不出的舒畅！女孩跟在我后面，我俩沿着屋侧的小道翻过山梁，到了后港那儿。“雷打石”远远的在山脚下，浮在水面，一如十年前。但水井则在另一处，要沿着半山腰再走两百米。我们到了水井那儿。井水清浅，得用一个大勺子舀上来，我舀了半天才装满一桶。我想歇会，也想和女孩说说话。
      “水是山上的泉水吗？”女孩抬头望着壁立在我们身旁的石山问。从石壁上垂下一条长长的湿痕，仿佛瀑布刚刚干涸后留下的痕迹。然而，就是这若有若无的一线山泉，滋养了这村子里的几十户人家。
      我回头看女孩儿。她依然抬头望着山壁，仿佛那儿有什么吸引着她。初秋的阳光勾勒出她一侧脸蛋柔和的轮廓，另一边脸则在小片阴翳中呈现出葡萄酒般的深色，小小的鼻翼微微翕动，两片嘴唇唇线分明，此刻静悄悄地闭合着，仿佛在等待一种不可名状的神秘力量来开启。那一刻，我痴痴地看着她，被这世上最动人的美打动。
      “你真好看！”我小声说了一句。
      她蓦地回过神来，愣了一下，脸颊浮现一抹羞涩的微笑。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迟疑了一会，鼓起勇气说，“想亲亲你！”我的心在怦怦跳个不停。
      她将手抽回，遮住自己的脸，不想让我看见她有多难为情；然而，有一点笑声从她的指缝中漏出，仿佛藏在心中的小秘密自己跑了出来。我掰开她的双手，她停止挣扎，一张绯红的脸捧在我手上，她紧闭双眼，睫毛在阳光下颤动不止，我贴上我的双唇……那一瞬间，我听见山岩上的水滴砸在井沿，发出巨大的轰鸣！
      “想去‘雷打石’坐坐！”她说。于是，我们下去港边，捡了一块平整的石头，依偎着坐在上面。时间就像眼前的水，一刻不停地从我们身边流过。我们怀着难言的喜悦与感动坐在那儿。我知道，那个下午，时间也拿我们没有办法。
      天快黑了，外婆在山梁上叫我们吃饭。我和女孩对望了一眼，女孩若有所思，然后她开口道，“你怎么看‘妖女’呢？”
      “我？”我想了想，答道，“我喜欢她！而且，我觉得雷神爷也劈不死她！她还在这儿！”
      “她肯定还在这儿！”女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