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保安
2022-01-13经典散文
[db:简介]
那个保安
文/深之海
他的面孔经常无征兆地侵入我的脑际。那是一张充满着愤懑的年轻脸庞,二十三四岁的年纪,颧骨外凸,黑瘦,表情阴郁且沉默,嘴唇薄而紧闭,唇线分明。他看人时,眼神如锥子般尖锐,锋芒毕露。面对他,多数人的表情在3秒钟以后总会不自觉地转向默然。有的人索性将脸儿迈向别处,好舒缓一下空气中暗暗袭来的窘迫。他那会好象经常熬夜或失眠,眼圈发暗,咬肌鼓鼓的,透着一丝冷峻。
我与他头回见面就不太平。“厂牌?”他老远向我厉声叫嚷,近似命令口吻。我左右张望,四下无人,内心的不爽开始氲氤腾起。
“我刚来的,厂牌和饭卡下午才办好,中午出去吃饭”,我扬扬手中的访厂单。那天上午我到东莞LH电子厂报到。初来乍到,不宜与人争驰,这是常识。“不用检查了吧,我没进车间”,我又补充道。其实他也看见我刚从写字楼上下来。为了防内鬼,从车间出来都要全身扫描检查。这是所有电子厂的老规矩,这个我懂。
“不行,过来,检查,规定!”他两字一顿地叫嚣着,挥着手中的金属探测仪,示意我站上圆形的木台,360度周身搜寻。
“解下皮带,掏出身上所有的金属物!”我强忍着,将这些物件放在旁边。没有皮带的束缚,裤子立马松了。我弓着腰身,胯部却要挺着。我真怕自已的裤子会掉下来,着实狼狈。那金属探测仪像鱼一样在我浑身上下游动。报警声响了,他眉头一皱,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那报警器又响了,我揭开衣襟,露出裤腰上的金属扣子。
“鞋脱了!”我突然涌起一缕强烈的羞辱感。略做踌躇,我还是脱了鞋子。他用那仪器,辐射了一下我的鞋口,并要求我抬起眼后跟,迅速扫描了一下我的袜底。这回探测器没响。
没发现什么,他一声不吭,扭头向保安室走去。
可我还被他晾在圆形的台子上,如动物园中被示众的红屁股猴子。刚吃过午饭的男女员工一队一队从我身边走过,陆续进入车间。我一阵忙乱,急忙系上自已的皮带,束一束上衣,再蹬上鞋子。有几个同事从写字楼上下来,他们表情漠然,对此似乎习以为常。
此时我内心五味俱全。放在几年前,我早甩手不干了。但现在不行,我好不容易谋到这份技术员的工作,薪水已很不错了。在上家工厂,我还是一名流水线的普工,每月出满勤,天天上12小时,月工资不超过500块。
千万不能犯傻!看在钱的份上,要忍!我暗暗告诫自已。这会我只能用充满毒箭的眼神,向这个小保安的背影报以阿Q式的怨恨。不就一看门的么,至于这么张狂么!当他回转身来,我马上敛了形容,面如止水。从那天起,我发现了自已的怯懦与无力。我也发现那个保安左手上戴着一只白手套,右手紧握着金属探测仪,左右摇晃。7月的广东正午,太阳正毒,晒在人脸上热辣辣的痛。自始自终,他的左手都藏在身后,或是插在裤兜里。大热天戴手套,捂蛆呀!经过他一番折腾,我的脊背都湿透了。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怎么会想起他呢?他是LH厂的保安。这是1998年的故事了。LH厂是我在广东第二个东家。每次想起在LH的日子,我总会想起那个保安来,老板长什么样,我倒没了印象。他是那的人呢?湖南人?江西的?安徽?我不敢确定,不过看他的瘦小的骨架身形,应该是南方人吧。下午进厂时,我买了床单和冲凉用的塑料桶,桶着斜插或盛着不少物品:一把衣架、香皂、洗发水,还有一卷凉席。我身边还有一个小皮箱,加上身上的这套衣服,这已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清洁工还在打扫宿舍,尘土飞扬,院里没有一个人影。车间的排气扇,不停地嗡嗡着,冲床车间里,金属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大家都在流水线上不停地忙碌着,连续作业,吃饭时倒排轮替,产线从不停歇。我想临时将行李放在保安室里。当我腆着脸好气好声地向他表达我的诉求时,他开始没有理我,眼睛直戳戳盯着登记本,半天不说话,然后死一般的沉寂。突然,他猛不丁地冒出一句,冷冰冰的如砖头一样飞来:“保安室不是你放东西的地方!”我只好将行李放在楼道里,忍受灰尘。我暗恨自已,为什么这么犯贱呢?早知如此,跟这个熊人费什么口舌!这时,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挫败感。
是夜,我如愿住进了宿舍。同住的是刚从隔壁搬过来的小李,湖南常德人,大学毕业刚满一年,白皙的皮肤,阳光般的表情,让人顿感温暖。我给他讲起了大门口那个左手戴手套的保安,话语中夹带着我难以抑制的怒气。我放肆地用极其不堪的言语来来形容那个可憎的保安。
小李倒很平静,轻描淡写地讲道:“他呀,就那德性,不要理他!”
他又说道:“他原是车间的一名冲床工。去年秋天,左手的大拇指被机器冲掉了,医院的大夫将小脚趾移到了他手上,他还是握不紧东西,不过从那以后,他的情性就变了,原来挺开朗的……”
临了,他又补了一句“车间混不下去了,调他去当了保安”。
“老板没有赔他钱么?”我声弱了些,语气里已有些狐悲之感。那保安和我一样的年纪,同是打工之人,谁比谁能强多少,我只是比他幸运罢了,没有遇到这种让人难言的苦痛。
“赔什么赔,是机器老旧,还是他操作失误,这事谁能说得清!赔几千块钱有什么用!我们老板还算心善,反正也不炒他,让他在这干着就是了。出了这家厂,他那里能找到工作呢?女朋友也没影了。”小李似乎有些不耐烦。
我一时怔住了,下意识盯着自已的左大拇指查看,开始想象着他断指的苦痛和磨难。当夜,我很晚才沉沉睡去。左手不给力,他如何把握未来呢?以后我再见到他,我和许多人一样,满脸的严肃,在他面前不太敢多言多语,尽量躲避着他的尖锐,也不愿盯着他戴手套的左手。时间长了,慢慢我也和许多人一样习惯了。我对他,说不上恨,也谈不上爱。天南地北,萍水相逢,相忘于江湖。谁顾得上谁呢?
慢慢对LH厂熟悉了,我才知道车间稀稀拉拉断指的员工有好几个。我时常盯着那堆冰冷的冲床发愣,这些机器吃人呀!为了保住我的手指,勉强干了5个月以后,我逃离了LH厂,以后便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大夏天戴手套的保安了。
现在,他或许还在LH厂做保安吧。或许他那只左手依然戴着那只白手套,正如他时刻将自已缩在一个硬壳之中,顽强抵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怜悯或是命运的嘲弄。或许他每天还是用锥子一样的眼神盯着过往的每一个人,面孔冷酷酸楚。或许青春期过后,他已释然,接受了自已左手上长得有些怪异的手指,已开始勇敢生活,找到了属于自已的爱情,恢复了之前的开朗。
十多年过去了,不知他在东莞还好吗?也不知他成家了没有?有没有孩子?(完)
后记:谨以此文怀念当年在东莞的漂泊岁月,同时向当年提过“塑料桶+凉席+行李箱三件套”的70后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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