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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胃与灵魂

2022-01-13经典散文
[db:简介]
  《深夜谈吃》中提到:很多的食物,它可以填饱你的胃,却无法满足你的灵魂。
  
  在藏地行走,我常常陷入这样的困惑:把胃喂饱的人们,沉浸于这种心暖踏实的感觉,有闲心闲情寻找灵魂的归宿,而生活窘迫的那些人,在物质与精神追求面前,心灵的天平会是怎样一种摆动?
  
  甜茶馆的茶味  
  顺大昭寺七拐八拐绕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仓姑寺与她的甜茶馆。
  
  甜茶馆紧挨着仓姑寺,稍不在意,以为那只是两间平常的小货铺,它们淹没在众多店铺中间,实在是不起眼。甜茶馆门面很窄,进门后发现有两个开间,近十张条桌和躺椅交错排列,只剩下一条窄窄的过道供人走动。因为坐满了正在吃早餐的藏人,使得整个茶馆看起来更拥挤。
  
  一直以为著名的仓姑寺甜茶馆有着玛吉阿米或者冈拉梅朵式的浪漫情调,进门以后扑鼻而来浓烈的藏式气味彻底颠覆了我的想像。在这间充斥着牛羊酥油与身体混合味道的平民小茶馆,你怎么也不可能联想到雪域高原圣洁高雅的爱情故事,也不可能期待邂逅美丽多情的藏族姑娘的传奇发生,朴素的服饰,安祥的神态,注定了这里上演的只是平凡的人间故事。
  
  每张桌上都摆着一壶或者两壶甜茶,一碟包子,或者几碗面。他们时而微笑细语,时而低头就餐,更多的人则是慢悠悠地喝着甜茶聊着天。几个汉族游客与外藉游客坐在他们中间,端着甜茶,细细打量茶馆众生,静静感受这慢时光。
  
  两位僧尼在收银台前忙活,不时用藏语汉语英语招呼不同的客人。
  
  收银台的后面是个大大的消毒柜,里面整齐地码放着洗干净的茶杯。再往后,是干净的厨房,只有前面茶馆的一半见深,一侧收着用过的碗筷茶杯,另一侧的两口大锅正下着各种口味的藏面。厨房的正中间是后门,后门外侧的庭院搭了个屋棚,摆放着更多的条桌与藏式椅子,桌椅有些年代了,老旧的姿态让人想起别人家丢弃的家俱。这个庭院应该属于仓姑寺的一部分,被搭建成简易的开放式茶馆,正好解决门面空间不足而慕名者无数的问题。后门口奶茶与包子的取用处陆续有人添茶加食。
  
  更多的人喜欢坐在庭院的屋棚下喝茶聊天。天井由白纱遮着,纱布的外围便是传说中拉萨唯一的尼姑修行地——仓姑寺。慢慢地呻一口茶,闻寺里木鱼声声,微抬头,天空湛蓝,云朵闲淡,煨桑清烟袅袅升去,在清新的空气里阅读茶客们安祥的表情,心下静美,时间在这里,仿佛停顿状态。
  
  坐在甜茶馆里的藏人都是平民百姓的打扮,有些甚至衣衫微破。2.5元一磅的甜茶,0.5元一个的各式包子给了这些平民百姓一个享受生活的空间。这个场景总让我想起江南水乡的露天茶馆。五角一位好价钱,常常让四村八乡的老爷子们天刚亮就迫不及待往那赶,一张小方桌,几把旧竹椅,浓浓一壶茶,呛人的劣质烟,两根油条或者一碗阳春面,大到国家大事小到乡民生活,足够老爷子们天南海北的侃上一个上午。江南的茶馆是奔放的,大嗓门及无所顾忌的吃笑常常令经过的人侧目,而眼前的藏式茶馆却是内俭的,这里很安静,也很轻松,他们的笑,是从心底里流露出来的知足。
  
  仓姑寺的甜茶在网上盛名远播,一是茶好喝,二是仓姑寺一直有资助孤儿的善举。要了两磅的奶茶与洪姐对饮。这茶,有藏式的酥油牛乳香,又有清淡的甜味,喜欢的人喝了入胃入心,喝不惯的,不知这茶到底该谓为何滋味。
  
  我一直对着仓姑寺的大殿在发呆,邻座一位汉族男生与女生的呼喊惊醒了我:“姐姐!姐姐!”见我错愕地望向他,小男生轻笑着解释:“你的面好了。”并用眼睛示意我他身边过道里耐心站在那的小僧尼。顺着小男生的眼睛望去才恍然明白,想必是厨房和蔼的小僧尼站在过道里喊我,而走神的我并未听见。
  
  这小僧尼我见过,刚才去厨房催过两次面,第二次是极不耐烦地,因为等了近二十分钟,我实在无法理解并不忙碌的厨房出活会如此之慢。这小僧尼倒是很平静,一直用平和地音调向我歉意地解释:“不好意思,这会儿有些忙,做好了我来喊你好吗?”她的这份淡定,让催促着的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只能重新回到座位,像其他茶客一样,很有耐性地端茶,看风景。
  
  此时站在过道等候我回应的小僧尼依然满脸微笑,对我的迟钝反应一点也不恼,带着起身的我向厨房走去。
  
  端了两碗青稞面回来,邻座的“小恋人”依然持续着甜蜜的情境——小男生一直温柔地盯着小女生喝甜茶,不时小声地对她说着什么,眼神里满满地呵护。我与洪姐相视一笑,觉得这样的时光配这样的场景,才叫生活。
  
  排队取包子的时候,“小恋人”中的小男生正好排在我前面,健谈的他告诉我,他是四川人,在这里的某大公司工作了一年,虽然薪水丰厚,生活节奏悠闲缓慢,考虑到自己还年轻,想要闯荡一番,最终还是决定回内地工作。回去之前,带自己的妹妹好好逛一逛,感受一下藏族的风土人情和文化魅力。
  
  坐下来吃包子,继续与兄妹俩聊各自的行程及西藏的种种,小天井里的世界一下子开阔起来。其实周边喝茶的人,都与我们一样,轻声说着话,微微含了笑,一副温馨知足的画面。
  
  突然跑来几个藏族小毛孩,还有一个身背婴孩的家长,这些人身上的衣服都很脏,头发蓬乱,显然好久没洗头洗脸了。以为可能是远道而来朝佛的藏民,正想感叹,见他们并没有找空位坐下,而是各自分散开,很老练地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伸手张口:“给我一毛钱吧!给我一毛钱吧!”
  
  居然会说汉语。
  
  这几位闯入者无疑破坏了茶馆中刚刚还是温情脉脉的美好氛围。口中不语,心中猜测,这孩子的身份,是前来朝拜的身无分文的藏民,还是职业乞者?内心里我更希望是前者,总觉得这里是寺庙,神圣的想法与行为在这里结缘,那样的话,除了敬意,我更有资助的意愿。
  
  站在我们桌前的这个孩子脸上油垢很厚,使本来就黝黑的脸膛看起来更显污脏。一条鼻涕有随时涌出的意向,他不得不时不时吸上一吸,那只伸向我们的小手上也是一层灰垢,破旧的袖口露出同样脏兮兮的腕口。从他满是污垢的身上散出一股难闻的秽味,比茶馆前厅中的气味更为浓烈。他的手伸向我们,而他的眼睛在四处张望。起初我不明白个中原因,顺着他的眼神也四处张望了一下才发现,他是在看他的同伴在哪里得手了,寻找更直接的乞讨对象。同桌的洪姐掏了一块钱给他,这孩子拿了钱就走,一句谢谢也没有,迅速又跑向另一张桌前。我和洪姐刚讲了半句感慨,另一位孩子很快绕到我们桌前,伸出同样脏兮兮的小手,说着同样的话:“给我一毛钱吧!给我一毛钱吧!”
  
  我,洪姐,兄妹俩,面面相觑。在给与不给之间,经受着纠结与挣扎。
  
  最后,因为确实没有多余的零钱,我们和众多茶客一样,对他们表示无能为力,并与那孩子好言:“没有钱了,你拿包子吃吧。”
  
  孩子不要包子,用捏了几张毛票的脏手在我们面前不耐烦得晃动:“给我钱!给我钱!”
  
  那小手在我们面前晃了好久,晃出了我们心中杂陈的五味,也晃退了初见他们时的同情。孩子看我们确实无意,这才怅怅跑开,嘀咕着我们听不懂的藏语。
  
  我侧身观看了下,除了我们,也有一些藏族人对这种强势地行乞方式表示反感,但还是会有心善的大妈掏出一毛给孩子,然后迅速地,其他孩子围向那位掏钱的大妈,搞得大妈哭笑不得。(藏民身上通常会备好多毛票,进寺拜佛一视同仁结缘用。)
  
  低头,继续喝茶。
  
  这茶,有藏式的酥油牛乳香,又有清淡的甜味,喜欢的人喝着入胃入心,喝不惯的,不知这茶到底是何滋味。

  
  仓姑寺的姑娘  
  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寺庙,进门右侧有转经桶,大门铜把手上彩色经幡飘扬,很文艺范的格调。
  
  寺庙很小,广场的很大一部分被隔起来用作甜茶馆,剩下的部分摆了一些花盆,僧尼们的活动空间有限。
  
  在甜茶馆吃饱喝足后,随了寥寥几位藏民进寺入大殿,适逢僧尼们做斋前功课。各自忙碌的僧尼们脱鞋进入大殿,上到自己的蒲团之上,整衣端坐,敲木鱼诵经文,殿内极为肃穆。
  
  走在我前面朝拜的藏民一直念念有词地祈福祷告,不时在一座座佛像前停下脚步,往酥油灯里加酥油,或者往佛座下塞供养钱。他们在佛像面前留恋徘徊的虔诚让我心下感动。
  
  打量这些僧尼,有闭目认真诵经的,也有放下手中的活计匆匆进殿,一边熟练地往身上围绛红色朗袈,一边用好奇又善意的眼神打量着我与洪姐。互相微笑示礼,虽然是异族,却并不被排斥,这拉萨唯一的尼姑庵中的僧尼们的微笑,让人内心柔软舒畅。
  
  出大殿,一位与僧尼聊得正欢的女孩迎上来招呼我:“你好,是买票进来的吗?”
  
  以为是查票的,把手上的票向她扬了扬,答:“是啊!”心想,这寺庙虽小,规矩倒是极严。
  
  “跟我来,我带你参观!”
  
  这姑娘的直接不容我询问细因,她是谁?为何要带我参观?是寺庙配的义务导游?收费吗?会不会是拉客的导游?看她与尼姑熟络的样子,又不像走江湖的骗子,可是一个正常人为什么不容置疑要带陌生的我参观?如果她问我收取很高的导游费怎么办?如果她带我进入什么高僧的禅房要求加持或者捐赠怎么办?应该不会吧,寺庙是干净的地方,不会有社会上那些肮脏的概念流入吧?但是也难说,人生地不熟的,如今很多的寺庙文化都不纯净,难说这边是不是一个模板,到时一干人围着我要钱怎么办?……
  
  在跟着她还是拒绝她的纠结中徘徊的我,最终还是被这姑娘不由分说地架式绑架着参观了起来,从寺庙的几棵果树开始,厨房、卷经房、修行洞、僧舍,一处一处向我普及寺庙文化。
  
  她说寺庙果树上的果子主要用来供奉佛祖,游客不能采摘,否则是冒犯和不敬。
  
  我一直对进寺修行怀有好奇,尤其是刚才在大殿看到年龄不等的尼姑们虔诚尊敬的样子大为感动,便问这姑娘,这里入寺的规矩怎样。姑娘说,解放前,不少贵族都将女儿送进仓宫姑寺修行,为的是逃避嫁女时所出的高额嫁妆,如今再想入寺,是要经过相当严格的文化考试选拔的,佛学、英语都要考,卷经房里卷经的工人除了少数可靠的义工,其余都是初入寺庙的僧尼。她们考入寺庙后,会先去甜茶馆做几年体力活,表现优秀的人员才能进寺里卷经房卷经,或者从事其它最基础的工作。这些印有六字真言的黄色小卷条,将被请进寺庙佛像的肚内,或者藏民家供奉的神器内。我们进入卷经房时,有一位小女孩正坐在铺上很认真地卷着经条,枯燥的动作在指间熟练流转,卷经的姿势一成不变,因为一直在静止状态,经房温度又低,腿部在棉被中取暖。苦苦考入寺庙做这样的修行,在俗世的眼里是否觉得有所屈?眼前的女孩一脸平静,对我们的问话保持着微笑与热情。
  
  姑娘向我介绍,僧尼们平时除一天三次功课外,自己在禅房也要学习修行,参加寺里的各级考试,考得好的,才有资格往上提拔,包括住宿条件由潮湿阴暗的一楼调整到向阳或者更高的楼层。而寺里两处三层的禅房,最上一层阳光最好的,都是给最高等级和年老多病的的僧尼们准备的。
  
  大殿底层最后面是松赞干布修行洞,姑娘介绍说,以前拉萨河水经常泛滥,藏王松赞干布为消除水患,在拉萨河的河堤上挖了一个地洞,闭观诵经祈愿,后人把该处称为“仓姑”,也就是地洞的意思。而仓姑寺的建立,要追溯到公元十五世纪,宗喀巴大师的得意弟子古觉多丹在修行洞的基础上了修建此寺,公元二十世纪初,帕邦卡仁颇且和第90甘丹赤巴强巴曲扎出资大规模的扩建,逐渐形成了今天的规模。
  
  大殿后侧,有高僧修行的禅房,姑娘带我到门口,说她进去不方便,让我进门随意看看。这一个“不方便进去”又让我忐忑,心里嘀咕她有什么不方便,为什么不能进?这是不是要把我骗进去?
  
  刚迈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姑娘一直在微笑着劝我:“来都来了,进去感受下吧,没什么的,这是上师修行的地方,我是因为不方便进门。”被她鼓动了三次,终于把心一横,提腿迈了进去。
  
  禅房里几位僧尼慈眉善目,几个素包子,一杯奶茶,很满足地用着斋。屋里安静地只有倒茶的声音,见我进门,蒲团上的僧人向我点头示意,很是友善,我这心里的鼓点在她们的微笑里稍稍缓了些,正好有一位藏民进来拜佛,看他平静的样子,我的心又定了些。肃穆的地方总是让我失语,除了微笑,目呈敬意,虔诚又默默地转上一圈,我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些大师交流。临出门时转身,遇上一位大师正对着我抬头微笑,挥手告别,那平易近人的笑在心中莞尔温暖。
  
  对门外守候的姑娘不再置疑。
  
  这姑娘长得很普通,但比较壮实,二十多岁,马尾辫,微黑的鹅蛋脸,笑容很甜,背个双肩包,初见时,误以为也是来逛寺庙的背包客之流,对她猜测多多。她麻利地招呼我跟上她的步伐,一边与遇上的僧尼很熟稔地用藏语打招呼,向她们介绍我,僧尼们与她热情回应,也连带给我递上友好的微笑,仿佛我是一位贵宾。见我疑惑,她笑着说,因为常来这寺里,与这里的好多僧尼熟悉。一路上一直听她不停地说讲着仓姑寺角角落落的故事,从建筑、历史到习俗文化,滔滔不绝,仿佛要把她知道的所有都道与我听,而讲到自己不确定的地方,她会拉过一旁的僧尼,用藏语仔细问清,再用汉语讲与我听。生怕她的讲解我听不明白,每次介绍完,她都会搓着手,腼腆地笑问:“呵呵,就是这样的,能听懂吧?”
  
  我一直在心里揣测,她到底与这寺庙是何关系——义务讲解?俗家弟子?还是某位僧尼的朋友?她想向我传达什么?寺庙文化,藏式人情,还是信仰的高度?
  
  直到我们笑谈着走出仓姑寺,我也没来得及问她一句,她到底是谁,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关于对这姑娘的猜忌,也一直成了我内心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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