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老家的记忆”系列散文)
2022-01-1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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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三娃子总是流鼻涕,但是按照辈份,我该喊他三叔,也许是从小就喊惯了“三娃子”,于是也就很难改口。铁蛋个头不高,辈份却不低,他比三娃子又高一辈,我该喊铁蛋二爷的,当然从来也没喊过。还是栓子说得好:“铁蛋、三娃子、阿伟和我,我们不要辈份,我们四个人,永远就是好兄弟!”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整个村子里只有一部电视机。记得那时正在热播香港的连续剧《射雕英雄传》,电视机高高地摆放在大队部前面的广场上,前前后后站满了观众。我们几个伙伴没办法,有时干脆爬上树,坐在树杈间看得有滋有味。
后来栓子说我长得像郭靖,又说小青长得像华筝。至于像不像,我真的不知道,但当时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小青确实姓华,她圆圆的脸白里透红,乌黑的两条小辫子,最有神的是她那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
一个停电的晚上,天上有灿烂的月光,我们一帮伙伴就玩起了“娶新娘”。我被扮作郭靖,小青果然被化妆成华筝,她的头上被罩上了柳条编织成的“蒙古头饰”。三娃子双手握拳,堵在嘴里,模仿着唢呐的声音,倒也惟妙惟肖。铁蛋是“证婚人”,站在高高的草垛上,大声喊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进入洞房”,这时,栓子就把事先采摘的树叶一把一把地撒向空中。于是,在伙伴们的簇拥下,我和小青就钻进了狭窄的“洞房”。洞房其实就是猪圈,正在熟睡的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被惊吓得逃窜了出去。
那天晚上,我们大家都很开心。临睡觉时,我暗暗在心里告诉自己:阿伟!你这辈子一定要娶像华筝一样美丽的小青!
时光真的像刚蜕变的蝉翼一样的单薄。吹过几阵风,下起几次雨,落了几场雪,少年的日子就渐渐离我们远去。我们几个伙伴的个子越来越高,声音也逐渐开始变粗。而小青更像池塘里盛开的白荷,亭亭玉立,落落大方,愈加楚楚动人。
一九八九年腊月的一个黄昏,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下一场大雪。栓子、铁蛋、三娃子来我家把我叫出去,看他们三人脸色阴沉沉的,我感觉有事要发生。在我的一再追问下,铁蛋终于告诉我一个“天塌”的消息,我一下子瘫倒在栓子的怀里。
小青有三个哥哥,叫大楼、二楼、三楼。叫“楼”在那时也许是图个吉祥,或者纯粹就是一种幻想,总之,那时整个村子里还没有一栋楼房。她的三个哥哥眼看着岁数一个比一个大,却都没能娶到老婆。于是,村里有好心的媒婆就给小青的妈妈出了一个主意:“换亲”。
换亲,说白了就是让小青嫁给东边村子里一个岁数大的男人,那家男人的妹妹嫁给小青的哥哥大楼,这样,两家男人都能娶到老婆。在那个年代,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感觉浑身发冷,我绝对不相信小青会愿意。我们几个伙伴走到小青家的院子外,老远就听见小青发疯一样的哭喊声。她家的院子里里外外围了很多人,多数都是她家的亲戚。有两个中年的女人正紧紧抱着小青的双臂,说是抱,其实更像是怕她跑掉。她的二婶正在劝说:“小青,你这孩子,该懂点事呀。明天就是你的大喜日子,总这样哭,哭坏了身体怎么办?你替你的哥哥想一想,好吗?小青,你一直是懂事的孩子。”小青的妈妈显得很瘦小,双膝跪在小青的面前,头趴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
当三个伙伴搀扶着我离开时,小青沙哑的哭泣声越来越低。巷口,有黑猫跳跃的身影,有风吹屋檐的呜呜声。家家都有昏黄的灯光,那是人间的烟火,充满着红尘的味道。
第二天,小青出嫁了,鞭炮声中,果然下起了大雪。我知道,那场雪是为眉清目秀的小青下的。洁白的雪真是好东西,总能把世间所有的丑陋与肮脏统统掩藏起来。
后来听说,小青嫁的那个男人,足足比小青大十五岁,她在出嫁后的第二年冬天,生了儿子。小青的哥哥大楼娶来的老婆岁数更小,体质很虚弱,在第二年的农历除夕,也生下个大胖小子。想来,换亲虽属无奈之举,却也给人们带来了生存的希望。
再次见到小青,是在一九九二年的夏季,那是我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大楼的老婆因病死去,小青和比她大十五岁的男人感情一直不好,离婚回了娘家。我们在村庄的大街上不期而遇,脸上都是尴尬的笑,却分明感受到我们已经在渐渐陌生。那一刻,我突然想,郭靖本来和华筝是相亲相爱的,最后竟阴差阳错的娶了黄蓉。
再后来,我结婚成家,搬到了市区居住,回老家的次数也就少了。铁蛋和栓子也相继娶亲生子,爱流鼻涕的三娃子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女人,更不幸的是,他没有姐妹,连换亲的资格也没有。据说,他的父母亲多方打听准备从云南贵州那边花钱给三娃子买个老婆。
故乡像一曲古老的歌谣,那些有趣的少年时光,那些让我难以忘怀的记忆,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虽然注定是回不去的往事,却让我在寂寞的岁月里因此而感动着。
在一年冬日的黄昏,偶然在城里遇到了栓子,他告诉了我一点关于小青的消息:离婚后的小青,呆在娘家没多久,又有媒婆找上门来,还是换亲,这次却是“三拐头”。就是让小青嫁给一个姓张家的男人,那姓张家的妹妹嫁给姓李家的男人,而姓李家的妹妹再嫁给小青的二哥。
我对这些媒婆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同时,也急切地问栓子:“小青能同意吗?”
“小青肯定不同意呀,可是她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栓子一脸的无奈和愤恨,“小青还是哭,亲戚就好心劝说,其实都是哄骗。小青的妈妈还是老招数,跪着不起来,也不说话,最后为了她的二哥,小青又流着眼泪出嫁了。”
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用双手狠狠撕扯自己的头发。我闭上眼睛,对着西天落日的余晖,喃喃自语:“但愿小青能幸福。”
栓子狠狠用力推了我一把说:“小青嫁到那个姓张的人家,可是那个老光棍是个变态狂,喝多了酒,就把小青往死里打。没用半年,小青实在吃不消,她就又跑掉了。”
我又是吃了一惊,忙问:“小青跑到哪里去了?回到她的娘家了吗?”
栓子冷笑了一声大声说:“她还敢回娘家呀?家里她的三哥还没有老婆呢!小青跑掉后,就再也没回娘家。据说去了广州那边,没有人知道是真是假。”
那天晚上,我和栓子两人在一家饭店喝了好多酒,栓子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不善饮酒的我,只感觉头晕想呕吐,但却绝对没有醉。离开饭店时,我们两人搀扶着走在大街上,风里吹来了雪花,路边的楼房和灯光在摇晃,我的眼前却浮现出另一番清晰的情景:油画般美丽的村庄里,漂亮的小青头上戴着“蒙古式”的柳帽在哭泣,她瘦弱的妈妈跪在对面不吭声,三娃子双手握成拳,对着嘴巴发出唢呐声,铁蛋站在高高的草垛上,栓子正大把大把地把树叶洒向半空……
2014年7月17日(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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