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般的爱与死——析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写于1989年1月13日，两个月后，它的作者海子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享年26岁。在艺术尤其是音乐领域，人们往往称艺术家或音乐家的最后一首作品为“天鹅之歌”。这样叫法的由来，是因为人们传说天鹅在临死之前会发出它这一生当中最凄美动人的叫声。这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虽然不是海子一生最后一首诗，但却是他死前最为动心的诗篇，因此，一定程度上，我们依然可以把它当作海子死前最美的啘啼，当作他的天鹅之歌。

26岁，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然而天才早慧的海子在这个年纪却已经饱受过很多苦难。海子15岁时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19岁时北大毕业，分配至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在旁人看来，他也许是少年得志，人生顺达的典型。但是海子早慧的天才背后，却是一颗格外单纯敏感的心灵。他不黯世事，不懂太多潜在的规则，与世俗社会格格不入，履遭碰壁；他对诗歌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和执著，生前却并没有得到诗歌圈子太多的承认，甚至饱受批评；他对爱情有着强烈的向往和执著的追求，却屡屡失恋。也许对其他人来说，这些根本不算什么，但对于心灵格外敏感的海子来说，却都是巨大的打击。就像他曾说过的，每一次爱情，对他来说，都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但在种种打击之下，海子并没有丢下自己对真、善、美的虔诚之心，更没有丢掉自己内心中的爱。这首诗的第一句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就在表明，海子想要忘记从前的一切灾难与苦难，他对人生仍然充满了信心，对幸福的生活仍然充满了渴望。之后，他列举了自己想要去做的事，就像一个关于幸福的清单：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就连“关心粮食和蔬菜”这类平凡的事情，在海子的特殊心境里，也蒙上了一层浪漫的色彩，让人感觉温暖而美好。这种特殊的心境，海子在诗中并没有交待，但我们可以想象得到，那就是他所经历的那些痛苦的灾难、磨难。与那些痛苦的磨难相较，日常生活即使平凡，也是美好的。如果把痛苦比喻为深渊，那么平凡的日常生活就是一块高地。海子就是站在深渊之中，来仰望那些平凡的事件的。那些平凡因为这种仰视而拥有了一种美妙的光环。这种光环就是幸福的感觉。而且不是一般的幸福感。

海子没有用形容词来描述这种幸福，但他用幸福描述了另一个词：“闪电”。与其说诗人是在用幸福描述闪电，不如说是在用闪电来描述幸福。闪电是一种拥有巨大能量的光，并且迅疾猛烈。在某种程度上，幸福和闪电拥有相同的特质。人们会在描述自己幸福的时刻时，说自己“被幸福击中”。这句话其实是一种暗喻，即把幸福比喻为了闪电。海子的这句诗，同样也是一种暗喻，表面上用幸福描述了闪电，实际上是在用闪电比喻幸福，用闪电描述幸福的感受。无疑，这是一种强烈的幸福感。而这样幸福感的产生就源于海子上面所写到的那些平凡的、无功利的生活和事件。它们并不是巨大的荣誉，不是巨额的财富，而是质朴的日常生活和无功利的事件。这就是海子的幸福观。

古往今来，对于幸福究竟是什么，人们并没有能够给出一个标准的答案。但事实上，每个人又都有自己的幸福标准。在物欲横流、权欲横行，人人想要出名的现代社会里，人们往往会被不自觉地卷入时代浮躁的洪流之中，把物质、权力、名誉获得的多少当作幸福的标准。然而它们却是与真正的幸福无关的。真正的幸福是心灵的满足。对朴素的生活饱以感恩之心，对人生持以无功利之心，就能够轻易得到幸福。这就是海子给我们的关于幸福是什么的启示。这首诗能够打动人心，首先就是海子的幸福观打动了我们，让我们能够从对名利的追求中回到自己内心中来。因为幸福就在这里，而且并不难以得到。

但海子对于幸福的理解还不止于此。接下来，海子写道自己要将这种幸福的感受传达给别人，要让每一个人都体会到幸福的感觉和真义。一般人很少能够做到这样，但海子仍然没有停在这个阶段，他还要将幸福传达给一条河，一座山。在他的眼里，一条河，一座山也是拥有人格的，也可以拥有幸福。写到这里，海子的视角已经从仰视变成俯视；海子的情感也已经脱离了日常情感，而更趋近于宗教情感，成为一种大悲悯，或者说大慈悲。概括来说，这种情感就是爱，是一种大爱。

这种大爱，与世俗意义上的爱并不完全相同。诗人在诗中写道：“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这种爱是一种普通的爱，世俗的爱，因为对这样理解爱的人来说，“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是幸福。但对于这样的幸福，海子却 “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因为他内心中有大爱，是爱每一个人，爱整个世界，当然，也仍然爱伤害过他的人。海子一生曾经先后爱过四个女孩，后来把她们称作“四姐妺”。在名为《四姐妺》的诗中，他写道“所有的风都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在经历过这样刻骨铭心的爱之后，海子仍然爱着她们，即使她们成为了陌生人，他也要祝福她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而这之后，海子依然愿意默默地爱着她们。

整首诗的最后一句“而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大海，与第四句诗所写到的大海含义并不相同。“而”这个转折词，暴露了这句诗是与前一句“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的含义相反的。那么，逐词对照，大海也就与尘世的含义相反。诗人在这里通过暗喻，构建了一个与尘世相反的世界，而诗人可以在这个世界里“春暖花开”。这个世界海子并没有明确说出到底是什么，但我们也许可以猜到。它也许就是诗歌，也许就是死亡。因为只有诗歌能够定格这种爱；只有死亡，能够保证它们不会被世俗腐蚀而变质。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海子流传度最广，也最打动人心的诗篇。人们之所以会被打动，是因为海子所书写的是永恒的主题和完美的情感，人们是被海子诗中纯净的爱，纯净的幸福，对人类的大爱和悲悯之心所打动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它的确是海子的天鹅之歌。

诗人或者艺术家的情感、思想，在常人看来，也许往往难以理解。他们之所以异于常人，就是因为他们对于艺术有着一种执著的追求和使命感。他们会认为自己是为艺术而生，为诗歌而生。同海子一样，贝多芬同样也是为艺术而生的人。贝多芬情感丰富、热烈，却一生未娶，孤独终老。但这并没有妨碍他去爱，他在音乐中融进了自己所有的爱。他的天鹅之歌第九交响曲《合唱》，就充满了对人世的悲悯，对人类的大爱，拥有能够感动每一个人的力量。

从他们身上，我们能够总结出艺术最高的境界，就是大爱。真正诗人和艺术家用毕生精力所追求的，就是这种大爱的境界。艺术家即使为此耗尽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是因为只有大爱，才能超越个体生命的界限与极限，抵达永恒，也抵达整个人类。艺术家与诗人虽然死去了，但伟大的作品却超越了死亡，被永恒留传，感动、激励、教诲着每一个人。第九交响曲《合唱》是这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是这样。

附：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