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唤
2022-01-13经典散文
[db:简介]
崔斯汀说,我的心里有一只熊在低吼,不知道怎样才能平息。
几年前读到这句话时,我正坐在一堵黑色的厚墙下。阔大幽暗的厅堂被一列一米多高的大理石柜台一隔两半,竖条防护栏直通顶棚,围着防弹玻璃。每天十几支日光灯嗞嗞地从早亮到晚,空调机隆隆响着。我在护栏内柜台下的桌子旁,数钞票或处理票据,与顾客简单问答,叭叭盖响鲜红的印戳。有时起身离开座位从一把电铝烧水壶中倒水,伸伸腰,透过茶色落地门,看枝干斑驳的悬铃木从叶芽初萌到黄叶翻飞,看麻雀起起落落,车辆穿行如梭,风雨扫过行人,大雪覆满道路和树枝。脑子空茫,心绪慵懒。我以为此生都是要这样度过的,不曾想有一天某个声音也会响起。
“我的一生就是这样的么?”
这是小说里一位女子憾恨的话。读了就忘了,没想着会成为一粒因果的种子,在深埋了十多年之后,顽强地发芽,剥离了旧有的枝枝叶叶,带着哀愁与不甘,长出一对翅膀,朝夕在我耳边盘旋,追逼,让我忧伤、不安和冲动,并最终离开了那总是暗夜一样的厅堂,到阳光下,开始另一种生活。
在这拜金拜物的现世,这种离开在很久之后仍饱受质疑、非议和耻笑。
从清代末年的腐败战争离乱开始,中国人受苦太多,穷得太久了。又经过文革的荒诞,世人精神上最后的诗意已被愚昧消费殆尽。劫后余生,废墟之上建立家园的百姓对金钱与物质有饿昏复苏的乞丐扑向食物的贪婪,饕餮一样不择手段,拼命攫取,并且自我满足。精神信仰被嘲笑,被弃之如敝屣。
元宵之夜看烟火。七点多钟的时候,几万人从四乡八村,四面八方,从家家户户,角角落落,从每一扇明亮的窗子里走出来,从小汽车,面包车,卡车,拖拉机,三轮车上跳下来,往地势低平的城南涌去,到处是匆匆交替行走的腿,像一场猛雨之后的大水卷过街道,他们迫不及待地奔赴那烟花瞬间绽放又凋落的广场。那天夜里,我为着某件要紧事,必须向北。逆人潮前行,穿着高跟的鞋子走得慢而艰难。不时躲闪,让路,被地面的不平磕绊,被迎面的熟人诧异,被纷涌的赶路者视以白眼,眼前是越来越黑和冷清的街道,背后是在哨声中升空在爆裂中怒放的巨大烟花,虹彩闪闪,撞破半面天空,在惊呼赞叹中将元宵之夜推向高潮。中天那轮满月寂寞黯淡地贴在淡红的天幕上,看起来,还没有儿童手中提着的灯笼美丽和明亮。
随着那个追问的声音的出现,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拷打我的灵魂,我开始重新反观检视生活,那样的忧伤又彷徨。
离开后,就再也不想回去了。《燃情岁月》中,崔斯汀独自离开农场。夕阳西下,这个羁傲不群,脸孔坚毅,穿着衬衫、仔裤,金发及肩的男子,背上水壶猎枪,骑着骏马,奔走进落日余晖中。他的背影离镜头越来越远,离太阳越来越近。
有十多年的时间中,我大部分时候工作在那堵黑墙后。起初几年安静又周而复始,人像一台机器一样准确运转,时间久了,也喜欢上了这没有变化简省的工作。每天像周围脸黄肤驰,身材发福的中年妇女们一样,重复着家长里短、减肥买衣的无聊话。为一张假钞或一笔错帐而焦急烦恼,为顾客的行为或言语而怨气嘀咕。甚至渐渐变得呆板懒言,除了营业必需的话,从早到晚一句多余的也不说,傍晚疲惫地抱着装有钱和印章的箱子,推开厚重的大门在幽暗阴凉中进入库房的过程,遇到长辈的阿姨级同事,视若无睹,眼皮不抬,一个招呼都不答,表情僵硬冷漠,无礼又无所谓。
那时尚且年轻,身材苗条,皮肤光洁,嘴唇红润,笑起来天真又没有内容。
我努力让自己学会安于庸常的生活。回家后,在阳台上做针钱,在缝纫机上笨拙地轧被罩、鞋垫、椅垫、套袖。还曾像一个会过日子精打细算的妇人一样,花个把小时,将一块绿色长条的搓背巾,剪开来改成两只小的澡巾,然后跟朋友炫耀。她抬头瞧瞧我,什么话也没说。有时,又会透过窗子停上手中的活儿,望着风中天天变老的树叶,眯着眼睛久久发呆,陷入迷茫。有时却又发疯,学英语,学书法,学绘画。再不停地半途而废。
只是每次翻开书本,灵魂才会像一只蝴蝶轻轻栖在了花木上,沉醉于文字的清香,获得宁静和满足。到了后几年,工作量日益繁重,落后的经营管理,重复的没有价值的劳动,每天被俗务壅塞,连读书的时间也没有了。上班匆匆路过步行街,瞧见朝南店门前太阳地里仰脸无所事事的妇人,我恶狠狠地想,她为什么不看书?为什么不看书?恨不得将她们空耗的美好时间,从风中,从电视剧前,从麻将桌前抢过来,占为己有。却不能停下脚步,只是带着嫉妒,遗憾和伤感一头扎进那座东西走向四季阴冷的大楼内。
天也一天天干旱起来。这座北方的小城,降水越来越少,风越来越脏。唯一的一面湖泊也已露底,泉眼干涸,一片荒芜。湖边的小庙显得孤零而破败。
辞职的第二天是周末。晨起去操场跑步,坡上芳草萋萋,牵牛花疯长满地,姹紫嫣红。忽然心血来潮,改变了习惯的方向,逆时针沿跑道向前奔跑。正是七、八点钟,太阳蓦地从远处树头跳出,将金色的巴掌温暖地盖在我的背上,那温厚长者般轻轻一拍的感动至今难忘,那一刻心灵的轻松愉悦无与伦比。之后,是足不出户,日夜不停地攻读,书桌旁,门上,洗碗池边,都贴上了花花绿绿的卡片,等车时,抹起袖子,看写在手臂上的英语单词,按坏了一个乾坤牌的电子词典。
考试前一夜失眠,考场答题写到手肿。后来就每天坐在了大学明亮的图书馆里。再后来,就去一所美丽的学校教书。我的一生就该是这样的。
那句内心对于生存意义的追问,再没有出现过。每个人,都该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听凭命运的召唤,不必后悔。
现在,放学钟声响后,在办公室里逗留逾时的我走回宿舍时,有时,也会也餐厅里吃过饭的学生们迎面路遇,我抱着书,走在阳光下,经过如水的人流,经过纷繁的花木,没有回头,已经像忘了影子一样忘了昨天。
2014/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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