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如火，后来似水

　　微醉。信步。广场上，小饮者们聚集一处，就像一群兴奋的鸟聚集于一棵大树。
　　醉者的眼神，昂奋得怪异。同行而未喝酒的年轻女人，就好奇地盯着其中一双眼睛。被人盯着这样的微弱醉态，好像被看客盯着表演穿帮的小丑，很不自在。那时正是午后。一场千篇一律平铺直叙的人情饭局结束，走出餐厅，天空慵懒，阳光淡漠。过后一直想不起来那是怎样的一种淡漠。隐约记得，那时候的天光仿佛是一个自惭形秽又饥肠辘辘的乞丐，从一个志得意满笑逐颜开的醉汉身边走过，蹑手蹑脚的。我还是记住了专心盯过我的那个人的眼神，稚嫩，直率，不羁，带着挑战意味。目光还有些尖锐，好像要从我微醉的眼睛里强行掏挖出想要的东西来。我却不能给那双眼睛表演出更年轻的样子，不能轻易表露更多的信息，在那种年轻面前，我的中年充满荣耀，我需要用矜持来捍卫。
　　微醉的样子被人盯过之后再无下文。也不可能再有下文。两个时间段的两种人生经历，大概率不会产生什么交集。再说，那时候，我一直都在追忆另一些鲜艳醒目且难以忘怀的东西，比如大红的毛衣，杏黄的T恤，以及白皙的沉默，青黑的嗔怒，褐黄的忧郁，蓝灰的哀婉。色彩都很鲜艳，在我心里一直表现为永难平息的跳跃感觉。那些感觉让我惆怅，也让我望而生畏。
　　时间绝不会开玩笑的，它让大家以同一种速率衰老，不过，看上去，年轻一些的好像衰老得慢一些。逃不脱时间温情脉脉的戏弄，也逃不脱时间无情的揶揄，只好假装时间与我无关。我仗着中年的荣耀，对所有年轻的轻佻和浅薄都尽量报以无所谓，即便其中的许许多多，原本也很美丽。
　　后来便是层出不穷的更多更有风味的景致。
　　我欣赏那些新颖盛况的时候一直深感自卑，这样一来，那种曾经的淡漠阳光，戏剧性地，独独照亮了我的孤寂。从那以后，我更愿意用Sunset代为表达我芜杂而难言的失落感觉。
　　许多朋友就质问我，用一个英文短语骚扰别人的眼睛蹂躏别人的想象力，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无可奉告，这绝对要成为永远的秘密。我也不想告诉任何人，我终于感到时间给我施加的巨大压力，这种压力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情，让我感到自己衰老得越来越快，而衰老过程本身正被挤压成扁平的。尽管总有人很公正地说我一直年轻，根本不像四十多岁的。我也承认那根本就是很有礼貌的真话，但我总是难堪得无言以对。我想，为什么总要用年轻与否来评判一个人的价值，而不用一个人情怀的热度呢。
　　就这样，Sunset成为我活着状况的晦涩隐喻。我在种种假设中熬过每一个孤寂的日子和难眠的深夜，每当此时，我都尽量不去触碰与时间有关的一切问题。
　　当初被人盯着我的醉眼无声追问的时候，我没有多少让自己放不下的压迫感觉。时过境迁，当初盯过我的那张脸庞，有一天，突然在我眼前呈现出相当成熟模样的时候，我很惊讶，原来，分秒之间，一切真的都不可逆转，斯人竟也告别了花季！从前的明媚鲜艳比树上的花儿凋谢得更快，我为之深深惋惜，也为之黯然伤怀。但也觉得，那种带着倦意的眼神，终于和我当初开始走向老迈的眼神，终于值得细细比对。那时候，我真想告诉对方，或者真想斗胆询问对方，那个使我微醉的人情饭局，那个淡漠的午后，是否依然记得。但这样的提问也不能贸然发生，毕竟，脑子里，心里，已经装填过许许多多芜杂凌乱的东西，如今那些东西，尽可称作情感垃圾，都丢到了何处，肯定想不起来，贸然一问，会不会产生一脸茫然失措的结局？
　　有些话不说出去，彼此总会平安，一旦说出，说者和听者都不会有退路，都必须背水一战，猛烈碰撞之后，一方将会永远飘飞出去，另一方将会永远沉没下去，因此，不说出来，更好一些。但若是当事人终于想起来，所有错失终于都能复位连通，那将是另一个故事，自然也有另一种结局。然而，那时候，谁还有足够的激情和勇气呢！
　　当然，又何必。
　　明媚鲜艳，当然也没有逃脱时间的戏弄，总算从一只胆小怯懦的小兔子，变成了一只饱经沧桑无所畏惧的岩羊。那眼神很奇怪，竟让我想起多年前那个午后淡漠的阳光，而那个时间段里的内心世界，却是关涉着另一个人的。我知道这里面的秘密，老成是时间对人的漫长教诲的结果，教诲的内容人人各心自明，不过都不愿意说出来而已。
　　我猜想大家现在开始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当初，各自视以为傲的那些东西，真的把人害苦了，一些无意义的坚守，让困在迷局中的彼此，都错过了弥足珍贵的坦诚和直率。那些微妙且难以启齿的纠结，那些曾经润泽芬芳的幻想，后来都在时间里白白地晾干了，风化了，散落一地，再也揽不起来，甚而被生活的长风吹走，杳无踪迹。
　　成熟的情怀是以越来越多的悔恨与哀默堆垒起来的。有一些美景无法再去看一回，有些话语没有机会再说，有些风险如今再无机会去冒，有些目光已经习惯转向别处，就算偶然一碰，再无火花迸射出来，甚至再无光亮，眼睛里面，显然装着更多陌生且沉重的东西。仿佛从未见过，仿佛路人擦肩。而彼此赶赴前路的步履，匆匆的样子又是不一样的。
　　Sunset，成了我现在常常想起也常常面见的盛景。阴历十月的阳光极其饱满极其纯净。每天早晨，总有爽朗的霞光，每天傍晚，总有迷人的天际，遥远天际常有奇幻迷人的Sunset，稍后不久，那里常常出现冷艳俊朗的星子。这两个时间段，我的心里充满激越情愫，积存于心的太多的哀默也在慢慢退出去。我总想感激谁，帮助谁，或者找一个人尽情倾诉。总想让更多的失落与委屈转变成快乐。总想为谁承担一些风险或痛苦。总想把每一个日子填得更满，用自己的努力和爱。我竟然开始变得豪情满怀，开始喜欢走进一些可爱的人群里去。
　　日复一日，日子越来越亲密。
　　手指，引爆情欲，这个现实无法回避。那种圆润与细腻，灵巧与含蓄，机灵与敏感，世间无一能比。最想偷窥的，总是躲闪得更快，隐藏得更深。有时候感觉那些手指并不长在俗世的人体之上，而是长在属灵的世界。这也难怪，手指是与心灵一样机敏的东西，它们能够感觉到偷窥目光的犀利，被偷窥的时候，它们就比眼神更快地躲藏或转移。
　　冲击过我的醉眼的眼睛，晃过我眼睛的鲜艳明媚，以及Sunset里包含的永远的秘密，都像手指一样快缩回去。从夜间曼妙的星光，到早晨晶莹的残月，无数的梦里，做过无数迷狂的游戏。做着做着，就到了又一个“小阳春”爽朗妩媚的十月。
　　快乐扫除了所有哀婉的阴霾，我才想到，应该坐下来，让自己的心，好好休息休息。
　　那种完全放松，完全安静下来的休息状态到底是怎样的呢？那种体验，我是严重缺失的。当然，喝得昏天黑地全然忘我的那种大醉一定要除外。好在，我还有尽情想象的可能与权利。
　　我想，当我终于因为宽容了曾经让我耿耿于怀的一切，当我不由自主一个人笑出声来，那时候我是真正轻松愉快的。当我看到每一个人都是可爱的，当我发现世间并无解不开的愁结，特别是，当周围的一切因为我的无私而显得美丽的时候，我才发现，在安静中衰老，是生命获得自由以后必然享有的权利——我就不必害怕任何东西。
　　手指，它们都缩回到各自的矜持中去，的确是对的；作为偷窥者，我没有把看到的表达出来，也是对的。
　　曾经热烈如火，但秘而不宣，后来柔弱如水，但心存善念。都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