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吹

　　沙尘掩埋了夏天，掩埋了鸟声。掩埋了过往中难以计数的日子。晦暗且阴冷的一天。冷漠支撑起城市的纪念碑，纪念碑的影子遮住了城市。没有血色的城市里，阳光的喧嚣在冷漠中虚弱地遁入无边的虚无。
　　楼宇像墓碑，在冷风中静默。墓碑下，无数的活物挣扎着，他们的羞耻都变得喑哑了，他们的自尊都腐烂了。他们对城市的每一次撕咬都是带毒的。他们的每一声悲号都是对人世的嫉恨，他们拒绝靠近还想露出笑容的活物。
　　下雪的消息变成一阵寒颤，从五月的躯体上滑落。初夏的大风很准时，漫天沙尘是它卷起来的。大风的诅咒也很灵验，强硬的阳光，经大风一吹，一瞬间就变成一张虚弱的空壳。那真是一张空壳，是一只邪恶怪兽的空壳，不过总是以阳光的样子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怪兽所有的脏器全都腐烂，它的空壳无法挽救，朝着地面坠落。五月就回冷了，就下雪了。一切我执都很脆弱，都在回冷的五月天缩成一粒粒冰晶，冰晶又被蒙上沙尘，无一幸免，他们的未来消失了。他们在梦中，遇上了倒伏在风沙中的大片陈旧时光。
　　这一场变故是冷漠的。从冰冷的五月里看过去，最远处，那个少年还站在原地，他被饥寒围困。但少年还是忘我的，那是他的天性。无论在梦中，还是在回冷的五月，少年的眼里一直悬挂着一幅清晰的画：农历十月天，还打着赤脚。又或者，“端午”在即，身上那件旧棉衣还不能换成夹衣。差不多每个春天，偶尔被阳光晒热的沙地里，还有未曾挖尽的菜根。忘我的少年以菜根为食，亦为乐。撕咬，嚼食。菜根很好地慰藉了少年的饥饿，也帮少年打发了一个又一个寂寥且寒冷的日子。
　　但少年依然是忘我的。
　　很意外的，那些菜根也助长了少年的门牙。等他发现自己的门牙又大又长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他自己也看出来，那都是长时间撕咬菜根，给门牙提供了太多发达的机会。
　　那两个大大的门牙再也无法退缩回去。有一天，心思渐多的少年去照镜子，他没有看清自己是否已经长大，而是先看清了那两个又长又大的门牙。那时候，少年的心头滚过一阵惊惧的风。他想起来了，大人们曾经在农田基建工地上刨出一些骷髅。看上去，骷髅的嘴都大张着。骷髅的牙齿大都脱落。但个别还有门牙，那些门牙都显得又长又大。有人把骷髅踢来踢去翻转着看，还说：“看这些门牙，就知道是长期挨饿的，大半也是啃菜根弄成这样的。”说话的人好像要证明他的论断的绝对正确，就向周围的人们龇牙咧嘴，嘴唇后缩，牙床前凸，展示他的门牙，那样子不太像骷髅，倒是跟大猩猩差不多。
　　众人就看到了那个人硕大无朋的门牙。那个人继续他的话题，总归是言之凿凿的：“我年轻的时候挨过饿，啃过菜根，门牙不但长得很大，还被拉拽到外面，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说“这个样子”的时候，周围的人们满脸疑惑，继而面带惧色。他们应该在相当的惧怕中犯糊涂了，弄不清，他们看到的到底是地上骷髅的大门牙，还是站着说话的活人的大门牙。
　　少年觉得，那时候他正在经历着展示大门牙的人经历过的岁月。少年很沮丧，觉得那种日子并没有结束，或者恰好又让他赶上了。几十年之后，每次想起来，那时候的饥饿和寒冷一并让他暗暗发抖。尤其让他惊惧的是，几十年时间过得太快，他把许多事情忘了，也把许多事情记得很清。记得最清楚的是他少年时候受过的冷和饿。当他依然无法摆脱冷饿的纠缠和欺凌的时候，总是春寒未尽或者初夏回冷的时候。“我无法逃离这种天气的骚扰，我无法脱离少年时候饥饿与寒冷的围困！”他说。而这时候，当年的少年已经衰老。
　　被风吹走的日子，终将被风吹回来；一个人的童年，终将重新呈现在他的老年。沙尘暴很有气势，它从尘埃堆积厚重的地方吹开了一道崭新的口子；这一场风用力过猛，真的吹出了埋得太深太久的。算来也不是十分遥远，前后相距也就是几十年，人老了，牙齿变长了，尤其是门齿，很用力地向外突出。人的想象力是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那把刀常常饶有兴致地剔除一个中老者脸上的皮肉，让中老者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将来的样子，并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不过是一个新的骷髅而已。
　　自由率性的少年常常忘我，少有我执。那时候的饥寒不能代表所有沉痛的往事。最沉痛的往事莫过于少年终于长大，情窦大开，每一个形貌姣好的异性都让他怦然心动。眼花缭乱，急于事功，不免“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终因情急，要么劳而无功，要么酿成憾恨。少年情事多以乱始，郁郁不得是为恨，得陇望蜀不为羞。终究到了子女绕膝，身家渐老的时候，郁郁不得终为得，得陇望蜀终为失。
　　中年喧嚣至于老境平淡，偶然警觉的时候开始增多。每次警觉，都会引发大梦一场的喟叹，说什么也不愿相信世界上有人能够做到“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一个中老者最深刻的人生教训是一生都没有赶上自由挪移的大好机会，那个可供选择的城市又在何处？少年时代的自卑是心灵永不治愈的一个毒瘤，可遇之人又何处可求？
　　应该是盛夏天气了，冷不防，好几天凄风苦雨，夏天被排挤，遍地新绿皆蒙以尘泥。自卑者一生都是孤单的，他的童年没有人能够治愈，他的一生没有人能够治愈。白首了，却是千真万确的。
　　孤单的东西与热闹搭不上关系。在望的夏天消散在冷风里，失去夏天的城市又被掩埋在沙尘里，连鸟的鸣声都是沙哑的。浓荫如盖，但许多人都穿着厚厚的春装出现在街上，而这时，又传来五月落雪的消息。初夏的城市又发起抖来。漫天沙尘与横吹的冷风，打开了中老者的记忆之门，他又盯上了几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候的乡村和这时候的城市一样的没有血色，更像一座冰冷的纪念碑，在冷风中静默的建筑物简直太像墓碑，仿佛所有人都在哀悼春天或者哀悼初夏。时间确乎临近六月，燕子飞得很低，云雾垂得很低，又一场雨在云头上摇摇欲坠。
　　顺着楼梯登上一座清冷的楼，就像多年以前在冰天雪地里登上一辆班车，从一座城市奔赴另一座城市，与四处漏风的车厢一起穿过那个酷寒的春日。没有阳光，大风一直对着班车狂吹。许多人口中喷出的烟雾带着浓烈的苦涩味，烟雾巻挟着自窗而入的尘土，仿佛要埋没所有的人。尘土并非来自路上，而是来自空中。那时候，出行约爱的人已经知道那东西叫做沙尘，被大风从很遥远的地方吹来。惊心动魄的一幕，许多人见上了：那是大海狂潮或滔天洪波一样汹涌宏大的尘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辆甲壳虫一样的班车终于一头扎进尘头里。从尘头里再次出来，终点站到了。天气极冷，路灯光芒和小摊的灶火好像都被冻僵了。人来人往，好像谁也不认识谁。
　　没有敲开最想敲开的门，一种错失铸成的焦虑像又一场沙尘洒落下来。错失所约，又倍感焦虑的人，再也不觉得自己还算可爱。等所有能够获得的解释像一副扑克牌一样完全摊放在面前，不用说，一种道理也是显而易见的：书信的传递速度比阳光回归的速度更慢。是的，没有人愿意在酷寒中为一种不确定性徒然等待，再说，人都走光了，一个形貌绒姣好者没有机会独守一种不必要的寂寞。总有人会替她改变她想改变的。她自己，真的没有困守别人强加给她的道德，她的选择是很适用于她的。她去了更加靠北的另一座城，此后再无消息，但如果还活着，也该中老了吧，也该遇上同一场沙尘暴了吧。人老了，都怕冷。
　　——谁料到，老了，但还要为生存，经年累月，登上一座空空的楼呢？也是清冷的楼。不过，感到冷的只是孤单的人自己，其实楼中人员众多。大家都有乐趣，而所有乐趣，都离沙尘暴很远，离回冷的初夏很远。无关饥饿，无关寒冷，无关恐惧，无关绝望，无关灵魂的痛，无关肉体的痛，在一群不知饥寒为何物的人，娱乐与消费永远都是至上的。
　　同样的初夏，在不同的人群，呈现出不一样的风景。有些人注定要用充足的衣物把回冷的初夏捂热，有人注定要变着花样消耗食物；过于消瘦的并无肥胖的后顾之忧，正在减肥的无法抗拒食物的引诱。婚姻的意义就是生育，配偶的价值就在向别人炫耀。而生活，就是人身有所着落。这种喧嚣在喧嚣者没有尽头，但在经历过两种不同时光的人，在寒流屡屡袭来的时候，他也很想为自己寻找更多沉醉与快乐的理由，但他找不到，他正在预见一种未来，那种未来，那些喧嚣者们无法承受。
　　城市很怪谲，无论天气怎样变化，它都努力让自己显得四季如春，除了当季花木，还有塑料花草。而反季水果，的确把许多人的肠胃练好了。
　　下雪的消息没有引起大面积的狂欢热潮。瑟瑟发抖的城市继续被沙尘埋没。城市的纪念碑，差不多要在无聊中自行倒掉。城市的墓碑，那些冰冷的建筑物，关闭着城市里酣睡、取暖的活物。风一直没有停止，吹走了阳光以后，又吹走了白天，然后是长时间的夜雨占据了大半个夜晚。黎明在风中摇晃，鸟鸣在风里中断。
　　微信朋友圈里，有人发消息了：蔬菜涨价了，水果涨价了，猪肉涨价了，烙饼变薄了，馒头变小了，豆腐缩水了。也有好心人开始戏谑要去上班的人：又下雨了，不要贪睡误了签到，不要让扫黑除恶的横幅贴到门前了。
　　2019-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