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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悲欣流年

2022-01-14抒情散文李兴文
挖开的土地。袒露的胸脯。浮上水面的莲藕。高高挽起的裤管。家徒四壁,女人没有内衣;劳作变成表演,女人的肉体,带着无尽的雅致与神秘。同一条时间之河,流淌着世间最不堪相提并论的东西。广阔的水面,像一个巨大的眸子,装下了整个晴明的天空。白色的大鸟,……
  挖开的土地。袒露的胸脯。浮上水面的莲藕。高高挽起的裤管。家徒四壁,女人没有内衣;劳作变成表演,女人的肉体,带着无尽的雅致与神秘。同一条时间之河,流淌着世间最不堪相提并论的东西。
  广阔的水面,像一个巨大的眸子,装下了整个晴明的天空。白色的大鸟,在水中的天空飞来飞去,就像一个人的灵魂盘旋在他生命的窗口。
  从泥土的清香,怎么就跳到胭脂的浓香,它们碰到一起以后,怎么就没有下文了。这些念头太突兀,让一颗习惯怀旧的心,跳动得不再平稳。
  香味,都是广阔的水面和亮丽的阳光召唤来的。水的对岸,正在发生的事情,同时召回花一样开放的情窦初开的少年,以及秋叶泛黄一样白发苍苍的中年——少年,曾经在土地上孤独多年;中年,开始在漫长时光中寻求安宁。
  对岸,有人在迎娶新娘,看那排场,竟都用上了从前的许多东西。所有行走在迎亲队伍中的人,都现出从前的模样,都闪烁着古旧年代的光芒。木轿,唢呐,披红,炮仗。隔着广阔的水面,能看的东西都显得缥缈,能听的声音都显得模糊。却相信,听到和看到的,都是真的。
  鼓乐声里迸射着旧时光的火花,猛然闪亮,在转瞬即逝的时光里,也是猛然熄灭。
  新娶的媳妇儿三日闲,进夫家门后第四天就出工了。银亮的䦆头,很般配年轻女人粗壮的臂膀。初醒的土地被翻挖开来,这是作为新媳妇儿的第一次劳作。就这样,接手芜杂的日子,就像把一挂破旧沉重的布帘,一把拉开。
  后面发生的事情先不要提吧,反正早就沉入无法重现的旧时光深湖的底。又其实,袒露的胸脯是不堪回首的,浮上水面的莲藕,简直寄托着另一场梦。就说眼前,高速路平坦笔直,天空晴明。接连出现的湖面,不像一面面明镜,倒像一个个巨大的眸子,装下了整个晴明的天空,白色的大鸟飞来飞去,就像传说中的灵。却有一种声音怎么也躲不过,要么是想起来的,要么是真的。
  那是迎亲的鼓乐声。
  湖的对岸,果真有一队人在行进。真的有人在迎亲。是古式迎亲,好想穿透漫长时光,突然降临,车在飞奔前行。湖上,游船好像在静默,但又拖着长长的水痕。亲眼见到的古式迎亲,简直就像一件活过来的古董。却不用怀疑,如今,一些人一些事都复古了,在小城里,不止一次,见过有人用木轿和吹鼓手迎亲。
  迎亲的队伍越去越远越去越小,转眼,就被村镇的房屋和树木所遮蔽,很快隐入连山曲水。同车,有人也为偶然看到古式迎亲甚感惊奇。这就对了,木轿,披红,炮仗,鼓乐,各式嫁妆,的确都是真的。
  思绪有些乱。多年前的人和事,居然强行加入。又想起初醒的土地被䦆头挖开那件事了。而现在的感叹竟与当初迥乎不同——还有什么比新翻挖的土地更有自由感和解脱感呢!而人,凄美,日子,酸楚,每每再想起来,百味杂陈。
  不要再想,先看眼前。
  几分钟前,大巴车与对岸迎亲的队伍,隔着大湖同向而行。对岸,迎亲的人们就像迈方步一样表演着,缓慢前行,他们好像并不需要计较日月的快慢长短,把迎亲这件事做好,就是一生全部的事情。而大巴车,必须飞速前行。
  没有船,没有桥,车上的人和迎亲的人不会相遇。广阔水面不可逾越。沿途村镇,各种路牌,像电锯一样,把芜杂的念想切碎,抛开。
  司机播放的是酒廊情歌呢,还是发廊歌曲呢?不过,那些俗气的歌曲倒也证明着另一种真实——大巴车,它行进在大地上,并没有飞翔在云端。
  司机的品位毕露无遗。
  车上的乘客,好像再无什么可期待的,也没有重新选择的兴趣,或者昏昏欲睡,或者专心玩手机。司机好像跟他的大巴车融为一体。他好像受到那些歌曲的安抚,才显得心平气和也心无旁骛。这样也好,他能够安心开车,车里人的旅行,才是有意义的。
  没有人对很俗气的歌曲提出异议。
  新翻挖的土地,就像展露在阳光下的身体。白胖的幼虫,惊慌失措地扭动,但它们好像根本不懂得如何逃避突如其来的冷气和天光。鸟们,兴奋极了!
  挖开一大片土地的女人,有些累了,坐到地边上休息,她就像一把从炉子上提下来的热气腾腾的大茶壶,浑身上下都冒着热气。
  也许她想凉快一下,就解开衣襟。她平坦的胸脯上,挑着两个饱满的大乳房。她没有内衣!除了抢食幼虫的鸟,除了一个懵懂的男孩子,再无人,那女人是有理由放肆的。但那个新进夫家大门不久的女人,就那样,把一个不谙世事的男孩子,弄得极不自在,除了想起小时候的吃奶,他还想起了别的,并且,他的整个身体,仿佛也像初醒的土地一样,开始变得松软,生出一阵难以名状的酥痒和鼓胀!身体好像要融化,要开始流淌!
  等到明白是怎么回事,已是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当年的男孩子已至中年,他常常孤身一人,从北方出发,到南方去旅行。那个旅游产品叫“水乡风情”。大片荷塘。没有赶上采莲,但赶上了摸莲藕。一些女人,高高挽起裤管,在淤泥里摸莲藕。那些女人两条圆鼓鼓白亮亮的腿,简直胜过任何莲藕!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把他们的目光,从目不暇给的热闹处悄悄溜到那些女人的白腿上去,反正,有人,从那一双双莲藕一样的腿上,看到了别样的清幽。
  挪移到有水的地方,她们的裤管不能挽得更高了,她们索性不去管,任凭裤管滑落下去。那一双双洁白饱满的腿,就隐没到浊水之中。
  显然,那都是表演出来的景观。想想看,常年劳作的女人,双腿怎么会那么修长,圆润且白皙?真要下田摸莲藕,穿上水裤不是更好?
  但他接受并喜欢她们那种作假的样子,毕竟,劳作变成表演,说明劳作者所在的人生困局,得到部分解放了。
  她们显得随意且轻松。她们高高挽起,后来又滑落到水中的裤管,成功地挽救了中年人于内心深藏多年的危局——有所遮拦,被遮拦者才安全,无尽的神秘才有可能美丽,才能把人间私情,变成美妙的。
  从挖地的女人把他当做无需对之遮掩什么的孩子,到摸莲藕的女人们任由浊水打湿她们的裤管,中年人觉得,每个人的日子一定要能过得衣食无忧顺心顺意才行,不然,人生最大的不幸之一,就包括无可奈何地,把羞耻撕碎,抛进风里。
  广阔的湖面对岸,其实是茫茫的田野和朦胧的山岭,但此情此景,最能唤醒一个人的怀旧之心。在所有的故旧里,最令人心动的事情,依然是不可企及之处,一大队人马,正在迎亲。
  多年以后,中年男人无法再叫中年男人,他的两鬓已经染上了秋色。他依然坚持年年远行,并于漫长旅途上,回想无尽的过往。他在北方,他喜欢乘车自西向东,或者自北向南一路前行,这样,在东去或南下的路上,他总能迎着新鲜的阳光,遇上镜面一样的湖,湖水里面有晴朗的天空和云朵,有时候也会见到白色的鸟,飞过水里的天空。那时候他总是惬意极了,感觉自己就是长吹的风,就是自由的云朵,就是无拘无束的白色大鸟。大巴车会经过一个个村镇。他会觉得那些村镇都是他的故乡,那里住着他挂念的人。他可以不听大巴车司机播放的很俗气的歌曲,他只听自己的心里那种难以名状的欢畅与激动。他觉得自己根本无需抵抗什么,而只要把那些应该抵抗的绕开,或者报以鄙夷,不再正视就行。他觉得当一个人的衣食住行游戏娱乐都没有问题的时候,他才活得像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活得很好的人,羞耻之心和恻隐之心就是底线,一个活得很苦很累的人,活着本身就是底线,又如何指望他们抱持羞耻之心?
  日子不都是吹吹打打跨马游街迎娶新娘的大好日子。当一个女人无法给一个孩子言传身教什么叫羞耻,孩子将会花费大半生的时光去弥补由此所致的精神和肉体的损伤,除非,有人及时拯救他,从污浊的生活中,把他捞出。
  有人终于不想再忍,要求司机换一下音乐。司机很老道,立解其意,换上当下最流行的歌曲。车上那么多人,此前仿佛都是幽灵,都躲在阴暗处,流行歌曲一响,都从冰凉的远方回到车厢,脸上有了血色,肢体也动起来了。恰逢其时,短暂离开的阳光再一次照进车厢。同返人间,好像每一颗螺丝钉都很振奋。好像每一个人都从婚宴上归来,头发和衣襟上,还带着铿锵的锣鼓声和嘹亮的唢呐声。
  在怀旧的人,长途大巴的终点站瞬间变得无限遥远。大巴车本身,也好像为情所困的中年人终获解放,仿佛从此信心百倍力大无穷,仿佛听到前方最激动人心的呼唤,仿佛接到前方某一个全新城市的真诚邀请,阳光下,它开始更加精神饱满地往前飞奔。
  飞驰在路上,一个人长期隐藏于心的忧伤实在算不得什么;还能乘车远游,说明日子还过得不错,那个毫无遮拦地向一个懵懂的男孩子显露过双乳的女人,她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领受已经中老的男人赤诚的祭奠了。中老的男人默默告诉她,她是不幸的,应该得到原谅和同情。但他绝不原谅那个不能给女人基本尊严的时代。
  旅途有终点,人的心路,何其漫长。
  一眨眼,懵懂少年就变成了垂垂老年。他的少年给他的心灵造成的许多遗憾至今未曾补全,比如,没有鞋穿而必须穿上男人草鞋的女人;比如,一个负重上山的男人,十冬腊月,只穿着一条肮脏的单裤,屁股上还有两个大破洞;比如,手脚全被黑色的污垢覆盖,又被冻裂成许多血道子的孩子……
  他对自己说,他永远留在那个时代了,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朝着更新的时代走得更远,但他的心,对未来没有停止过期许和祈祷。他确信,人是被时代锻造出来的,人的生命无不打着时代的烙印。一个人对待当下的态度,如果就是不堪的时代对待他的态度的反转,他的灵魂一定会有好的出路的。
  对,爱是世界上最好的心灵良药。爱那些遭逢苦难又凄惨离世的人们,爱那些正在努力生活的人们。爱自己,并让自己朝着善良和智慧,不断重生。
  怀旧是一种权利。但若对未来抱有信心,对当下就不能苟且,必须奋争;不能原地等待,必须动用心灵的力量,奋力前行。   2020-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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