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美人

　海棠美人
　　它被端来时，还是个娇羞的新娘。
　　光秃秃的枝杈间，花骨朵密布，朵朵挺立如姑娘的酥胸，只是颜色有点儿淡，嫩绿中参杂着鹅黄，像个少女般的青涩和纯净。那蓬勃的生命力让我忍不住艳羡：骨子里埋藏着对春天的多少爱恋？才让它傲然挺立在这乍暖还寒的日子里，等待着一季的花开，然后，风华绝代！
　　它来自哪里？是鸟嘴跌落的一枚种子有幸遇到了土壤？还是原本就出自惜花人的栽植？不得而知。唯一清楚的，就是它被安置在一个塑料薄皮的简易小盆里，像一匹待售的骡马一般被人挑拣。所不同的是，骡马用来出苦力或杀肉吃，它却如花瓶一般供人们观赏，满足某些人的审美情趣。花瓶是死的，一成不变，放置久了，除了蒙尘和老去，或者被转卖和意外破碎，再无其他的出路，它却是有生命的，正是它生命里的变数让我充满期待：这株花开开，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给它换了个新瓦盆，透气又漂亮，上面还有花鸟的图案，跟它很搭对。“人是衣妆、马是鞍”，“三分人物、七分打扮”。美人如果丢到凡间、穿上布衣，满脸灰尘，再美也不容易被人发现。焕然一新的海棠，眉眼里藏着娇俏、身段里秀着婀娜，怎么看怎么顺眼。
　　每天，除了给它喷水、除尘，还和它一起，眺望窗外。外面的世界很美、很热闹：阳光里有明亮的色彩，空气里有迎春花的芳香，鸟雀欢快地跳跃成春天的五线谱，车水游龙的大街飘来阵阵摇滚乐……。而我和它，相依为命，我不能出去，它也不能出去，我们都被命运安插在一栋缺乏人情味的楼里。楼里的住户很多，彼此见面只是打个招呼，连名字都记不全，这始终让我不满，时时觉得自己就是盆被从乡下移栽到了城里的一株花，不能适应这里的气候，水土不服，常常怀念儿时和乡下。
　　它也有故乡和亲人吗？它也怀念某个时期的生活吗？它也会讨厌或者喜欢我这个新主人吗？想想，就笑了，我又不是它肚里的蛔虫，怎知它密匝匝的心事？就如同它不识我心一样。每天对着它看来看去，也许早就惊扰了它的清梦，也许早就在它的心里掀起了阵阵涟漪，只是由于物类不同、语言有别，无从言语罢了！
　　在我的精心照料下，花朵静悄悄地开了，复瓣，每朵12瓣，粉中带红，蜡染一样的生动、千娇百媚。枝头也绽放了几片新叶，嫩绿如玉。明王象晋《群芳谱•花谱》说海棠“其花甚丰，其叶甚茂，其枝甚柔，望之绰绰如处女”，起初，我还欲信犹疑，待到它绢丽的花朵飞出片片红霞，待到它的新叶展出一枝绿翠，远观，它真得美若处子。在这万物还刚刚萌芽的初春，忽然就明媚了一片还有点寒凉的世界，心底的那份喜悦难以与君说。
　　难以自持，深夜还掌灯去瞧，喜爱之情跟那苏东坡相媲美，只可惜我笨嘴拙舌，写不出流传千古的文字，只能在灯下品读苏东坡的《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一如他一样，在欣赏海棠美人的风姿之时，心底到底有些惆怅。他为才智无人欣赏而伤神，我为病魔缠绕而忧心。看来，人生不如意，又何止我一个。
　　鲥鱼多刺，海棠无香，红楼未完，张爱玲引为憾事者也。介子平的《无香海棠蕴藉长》一文说：“海棠之娟丽，可俗作美女比其状：风仪秀整，唇红齿白，窈窕且清娴，婉妙又慧中，俨然一小家碧玉伫立柴门，袅袅婷婷，绰约有姿。恰在这有色无香的清纯间，有了一份纤尘不染的入骨、白璧无瑕的入髓。”如此貌美而有姿，无香，又何憾之有？人无完人、白璧犹有瑕，连古代的四大美女都各有自己的缺陷：杨贵妃有狐臭，西施脚大，王昭君削肩，貂蝉耳朵小。又何况区区一株海棠？看来，凡事不可满，不可溢，不可全，不可尽，真是至情至性的至理名言。
　　身在囚笼内，心在美人身。为不使良辰美景虚设，我一直深情地守候在它的身旁：看它、望它、赏它、恋它、赞它、叹它……。趁它青春毕现、趁它珠华纷绽时，以近芳泽，希冀：有一天，它“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时候，还有记忆会散发出关于它的一缕幽香。
　　无论我怎样的恐惧和挽留，海棠一树的飞花还是化作了一阵泪雨，枝头残存的几朵也一日憔悴似一日。该来的会来，该走的自去。重要的不是结局，而是过程中的自我实现。海棠美人用它一季的绚丽温暖了我心、明亮了我的日子！让我学会了感恩，学会了给予。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待着，等待着明年春天，再一次唯美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