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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雨骤虫声稀

2022-01-14叙事散文青衫子
夜里下起了雨,打破了秋夜的静谧,远处近处的虫声和其他声响被雨声淹没,世界像是沦陷了。雨从高空降落,穿过云层,经过阳光和月光曾经辐射过的地方,形成一根根急急的雨线,将天空与大地串连成一道雨幕,成为一道独特的背景。在这样的背景下,日间的庞杂被抹……

  夜里下起了雨,打破了秋夜的静谧,远处近处的虫声和其他声响被雨声淹没,世界像是沦陷了。雨从高空降落,穿过云层,经过阳光和月光曾经辐射过的地方,形成一根根急急的雨线,将天空与大地串连成一道雨幕,成为一道独特的背景。
  在这样的背景下,日间的庞杂被抹杀了,村庄显得更为渺小,包括其间的一个个院子。夜间的酒意还在,弥漫了整个房间,如同黑暗笼罩了屋子,将屋内原本独立的物件连接在一起,包括父亲的照片。记得席间说过一句话,如果遇到同样情况,父亲可能会不说话,可是会反对。随着那句话的出口,父亲在意识中瞬间活过来,坐在哥哥坐着的那把圈椅上,沉默不语,像是一种异样的道具。
  光线从屋顶的灯具散射出来,覆盖了屋子里的器具,此时,每件器物无论新旧都因为光线的覆盖显得平等,光明和暗影同时存在。光线同样笼罩了语言,将每个人的意见归为统一,被吸纳起来,悄然归档。谈及买煤的话题,母亲说买一千,因为原来剩下的还有;哥哥和弟弟分别说了自己要买的数量。这种话题侄子和侄女插不上话,换样吃菜,炒土豆丝、炝芹菜、香椿芽炒鸡蛋。弟弟和姑视频通话,把屋子里的人扫了一遍,连同桌上的菜。那些菜有买来的,有自己做的,那道炝芹菜可谓色香味俱全,是弟弟的手艺;那道炸鸡柳是母亲做的,颜色不匀,有的炸过了。视频中,姑穿着汗衫,满脸含笑,瞬间出现在席间。
  哥哥说,明天有雨,还是中雨。原本的计划被打乱,一些事情被迫取消。侄子侄女原本要搭车去城里,一个配眼镜,一个拔牙。计划7点出发,顺路送爱人去单位,我们三个去小区门旁喝老豆腐。那里的豆腐可以,关键是新打的烧饼好吃,配上点腌茄泥和辣椒咸菜,着实美味。侄子侄女早晨打来电话,告知不去了。母亲埋怨早饭做好了,怎么不吃点,边说边取了准备好的水饺装进包里,一种瓜馅的,一种韭菜的;说瓜馅的放了点酱,有点辣滋滋的,语气中透着歉意。提醒我不要忘了东西,脖子上戴的。
  那是一只小木马,红色檀木做的,用红丝线穿了。戴的时间久了,线掉色了。有一次忘在家里,途中想起来又回去取,被母亲埋怨,说喝了酒丢三落四。她不知道那只小木马是什么意思,也不问,只是猜测那对我应该有些重要,否则不会天天戴着。有些事无法言说,或者是无法说清,最好的方式是保持沉默,一如父亲某个时刻的样子。现在,这个样子成了他的常态。他生前几次提醒我少喝酒,现在,保持沉默,再也不说了。他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再一次回来,在外间屋里喝了酒,说了话,醉醺醺躺下,夜间发出深深的鼾声。酒意和鼾声是他所熟悉的,覆盖了整间屋子,一如他生前经历过的那样。
  第一声雨点落下来,父亲第一个听到。他卧在村南高岗,密集的玉米棵构成一种天然帷幕,将他的墓地包围。雨点打在玉米叶子上,在夜间显得特别响。随着雨点的密集,原本欢唱的虫子们集体失声,各自寻找避雨的地方。隐于骨子里的基因告诉它们,强势面前需要低头。这一点,父亲非常明白。他把这种低头称作当孙子。现在他不用当孙子了,死亡像是一种特赦令,将原本枷之于其身心的所有束缚统统袪除,包括穷困的屈辱、病痛的折磨,以及于儿孙的牵挂。他不懂五蕴之苦,在他看来,或许那些所谓苦难正是活着的标志。这背后的逻辑是于前辈的经验沿袭,以及一生所遇。
  被袪除的束缚中还包括肉体。在此之前,他的生命被牢牢束缚在肉体中,在这里便无法同时在那里,每一次的在相当于博尔赫斯笔下《小径分岔的花园》,他只能去往其中一条。现在好了,他的肉体消失了,原本肺部肿瘤带来的咯血、憋气和疼痛都没有了,像是服了灵丹妙药。那一瞬,他会明白,原本建立在生存意志和医学基础上的抵抗毫无意义,死亡以异样的方式成为生存的反面,像是一种定数,一如《共产党宣言》里所说的那样,失去的只有锁链,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由此,他得以既在高岗墓地,也在屋内桌子上的相框中,既在虚空,也在家人心里。正是有了这种超脱的在,他才得以借了酒意瞬间出现在屋子里,灯光下,坐在自己常坐的那把圈椅上。
  可惜,这种超脱也是有限的,比如,他只能保持沉默。否则,见了孩子们,他一定会高兴地喝两盅,不仅如此,桌上的这些菜根本不劳别人动手,他自己就能张罗。当了半辈子厨师长,弄几个菜是小意思。同样借了酒意,他的话必定也会多起来,甚至有时会因为自己的话被打断而生气。他的脸有些红,或许会让语言的表现力打了折扣。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除了酒,他自然会吸烟,有时候是烟卷,有时候是自己制的旱烟。一次酒后,我尝吸了他自制的旱烟呛得只咳,天知道这种东西怎么会成为他的美味。
  人有所好,亦有所苦,似乎这才是人生。无论如何,一个死字将生前所有统统归零。并非不存在了,只是死亡像是织就一张隐形的网,将某些东西滤掉,剩下一些值得记忆的东西和内容。母亲说父亲生前爱吃炒鸡蛋,每次去祭拜都不忘带上;我们知道父亲的喜好,给他捎去烟酒。家人相信,这一切,父亲能收到。除此之外,似乎别无选择。老六说,所谓迷信并非迷信,只是通过某种表象让人知敬畏,比如,头顶三尺有神灵。有谁见过神灵吗?可是这并不妨碍一种基于敬畏的相信。或者是,有些东西无法言说,只能保持沉默。
  死亡让父亲保持了沉默,以至于,当第一滴雨落下,他也无法告诉屋子里的人,把电动三轮车推进棚屋里,将绳子上的衣物收起来。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或者是,他真正超脱了,这些所谓的做和提醒变得不再重要,他有了全新的价值观,抑或是,他悟了。
  对于这个悟字,相信在父亲的身上表现得比较难。想起他在天津病床上因为头痛难以入睡时,我用手机把某部佛经放给他听,希望借助一种无形的力量来缓解疼痛。结果没一会儿,他让拿开,并且警醒地问,怎么,你在道了?让人哭笑不得。那一刻,他担心自己的儿子在了道,这种担心超越了原本的疼痛,成为他当下在意的事。无他,牵绊而已。于他,这像是一种基于骨子里的本能。
  雨停了。窗外传来孩子欢快的笑声,如银铃,透过云层传到天上,提醒听见的每一个人,某一刻,我们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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