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我们的灵魂带着相同的印记

　　孙子孙女儿，像鸟儿一样飞向他们母亲的怀抱里去。那一刻，我想到，人间万象中诸如此类的每一幕，都代表人性之中最美的东西总会有感人肺腑的圆满归结。他们是我亲爱的人。他们的爱会因为时空迁转而彼此想念，想念又会变成喜悦，当这喜悦最终全部变作安静流淌的日常，每个人的内心里，爱的波澜重新变回温柔的涟漪，生活复归平淡无奇，这个平安的世界，才是最可信赖的。
　　此情此景如同草木世界，青春蓬勃，繁花绽开，而后子实饱满。最后的精彩，就是黄叶落去。那黄叶的归宿呢，我想那绝不会是漆黑一团的。它们一定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它们在那个世界里等待，等待后人们，无一缺失，全都在彼岸世界，重新聚集。
　　老了，我越来越相信这些。仿佛一个哲人也曾说过，人是被无形的手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不知何故，未知缘由，好像一场意外。有人完全接受这种被抛在此的命运，把这个世界看做目的。但也有人并不看好这个世界，他们视这里为悔过自新之地，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将来能够回到原来的地方去；这个世界不是驿站，也不是暂时的稽留之地，而是惩戒之所。那个来处，才是灵魂的故乡，那里没有苦难，没有忧伤，没有焦虑，也没有恐惧，爱和欢乐，是永恒的。这个说法的确过于陈旧，尤其在没有终极信仰关怀的人群那里，非但不会引发任何情感火花和思想涟漪，反而会遭致浅薄的嘲弄，这样，所有人都处在滑坡效应里，这个人群，也就一如既往地堕落下去。对这些人群，不适宜讨论灵魂问题，他们的物质生命和现实利益，永远处在人生事务的第一位。他们习惯了各种作假，但就是不愿意把自己灵魂的事情假设一回。不要叫醒他们，他们是叫不醒的，这个世界只能任由他们，继续沉睡下去。
　　可是，生命因为有灵魂相伴，生命就不会终结、寂灭。还有这种寄托和希望，又有什么不好呢？
　　为什么不能有另一种结局，为什么不能有一种让自己摆脱生命的焦虑和死亡的恐惧的幻想或虚拟。为什么要思考这些？因为爱，并且，爱的是存在意义上的人的群体。因为爱总是不圆满的，因为爱是一种无法补全的幸福感觉，因此，人人的内心都需要弥补以爱。爱是能够让人自我确认，让世界暂具意义的契机，没有什么能够代替。
　　当终于认识到一切都是存在的瞬间和暂时形式，人，为什么不把自己需要质疑的理性，索性放任一回。
　　孩子们沉浸于爱的氛围，他们的童年充满快意的景象是这世间最美的景象，我常因此深感慰藉。我想，我和他们，是无尽宇宙里物质形态变化中的偶然相遇，因此，我们亲为一家，弥足珍贵。
　　他们平安，他们健康，他们快乐，他们在用成长印证物质的重组和时间的延续，实现了灵魂的交互和彼此和谐。我也就烦恼皆无，忧虑尽去。
　　这时候，我就心宽体胖了。我就会以感恩万物的心境，静静观赏冬日朝霞从东方天空的云缝里照射过来，从我工作间的东面窗户照射进来，照亮并温暖这个杂乱得就像机关大厨房，平庸得就像犬儒主义大师居住的木桶一样的房间。西窗外面，冬阳热情地涂染着楼宇墙面，让每一块冰冷的灰色都像末日结束之后的血色回还。那种暖色调，显得古老而遥远，仿佛与这世界，曾经两断。
　　桌上放着一本读到一半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盯着它，我也想起阅读《日瓦戈医生》《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猎人笔记》的那些心灵经历。我觉得很有必要重新激发欣赏和评价笔触凝重叙述繁复的俄罗斯文学的情怀。我从那些巨著的字里行间，感受到绝对意志的存在，感受到无数人的虔敬，感受到无数人对生命权利的至诚执念，原来，那么多人，他们很愿意让自己的灵魂有来路也有去路。至于那些人后来蒙受过的深重灾难，那是因为一种恶灵一样意外降临的行为暴力和精神暴力的双重输入、侵凌与强加。那种暴力撒起野来，连几岁的孩子和柔弱的妇女都不会放过的。但那却不是俄罗斯人民自己选择的，当时的俄罗斯人民并不懂得那么多，他们的心里，想得最多的还是好好活着，心中装着上帝。好像突如其来，有一天，无法预料的戕害从天而降，从此，一种古老与宁静被无情斩断，从此，一种野蛮且疯狂的病害，就开始在世界上蔓延。这种结局，是俄罗斯人民万万没有想到的。
　　后来，俄罗斯终于出现了一颗良心，但这良心只能照亮当下和未来，它不能照亮苦难的过去，更不能给历史以温度，尤其不能拯救蒙难的妇孺。但这并不影响历史的意义。现实之路越走越险越走越窄，但人们还是需要记得自己种群的来处，更要从来路上看到去路才对。
　　我的孩子们是幸运的吗？但这问题的答案，现在绝对不能产生的，它的产生必然依赖于我们的良心显现。然而，我们的良心，至今没有显现。那些本应该具有良心的人，他们就像得了传染病似的，一个接一个，很自觉地把自己羸弱的脖子伸进一道专门用来控制人的行为和精神的温情锁链里去，他们看不见那个主人，但他们相信那个主人能够看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于是，它们都很熟练地匍匐在地，摇动尾巴，哼哼唧唧，唯其如此，才能依靠微薄的配给平稳地活下去。
　　另一个声音说：忘记前苏联就是没有良心，但怀念前苏联就是没有脑子。我略懂这话的意思。我想到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想到古拉格，想起卡廷森林里的人骨坑，想起三十年代大清洗，想起庸政玩忽职守导致的现代科技大灾害。我也想起，一个超级大家庭散伙以后，各家的土地上，还有教堂矗立着，我就感到，那个民族还有希望，那个民族不会因为过度野蛮而烟消云散。
　　孙子把新买的高档玩具弄坏了，我训斥他手脚毛糙。但我很快就后悔了。我显然只顾自己的感受，只顾自己发泄不良情绪，而没有顾及到孙子自己也很悔恨的事实。我又和颜悦色安慰他，提醒他以后要小心点，亲手搞坏心爱的东西，那是相当令人沮丧的。转而又想，人间万事何尝不是如此。当有人怀着一片好心并信誓旦旦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园折腾到一贫如洗了，他却拒不承认自己的想法和做法起初就是错误的，那么，这世界上就没有人能够说服他，最终家道中落晚景凄凉的命运，就是注定的。人的命运就这么吊诡，原先的好东西，总是被想要变得更好的雄心勃勃的独断专行者搞坏的。
　　我也后悔没有想到孙子年少，不会注意到复杂玩具的拆解与重装需要注意许多细节的。这是我的失职，我后悔得简直想抽自己两耳光。但事已至此，我只能再给他一些忠告：不要急，事情可能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但也不可过于自信，因为事情也可能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从小就要学会，凡事尽量从事实和逻辑出发。不讲逻辑，只讲立场，这样的人所面对的未来，一般都是灾难性的。
　　我还在心里告诉孙子：宝贝，你要像我一样，学会质疑，思考，爱，在这方面，我们的灵魂已经打上了相同的印记！
　　对成年人来说，这个道理再浅显不过。对孩子来说，他们肯定不能全懂。但他们将来一定能懂。
　　冬阳喧腾了一会儿，就很草率地离开了。我的工作间，又恢复了先前的灰色调。西窗外面楼宇的墙面，显露出斑驳的本色，陈旧一些的显得落魄，新颖一些的显得孤独。
　　有些冷。开启电炉。
　　电炉丝发出橙色的光。那是很亮的橙色，让我想起火热得疯狂的年代，但没有给世界留下什么宝贵的东西。我也想起已经过去的盛夏，长时间的干旱，让山上草木过早荒败。而秋天，意义无多的雨，太像冗长的空话，让人深感失望，但那时候蔚为壮观的黄叶，也曾显现过烧红的电路丝一样的光色。
　　黄昏时节，上班族个个归心似箭，差不多人人都在一次又一次拿起手机，看时钟数码，变化得很慢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