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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变味的小寒

2022-01-14叙事散文李兴文
一缕炊烟,从参差凌乱的楼群中升起来;小寒时节的小城出奇的安静,除了笔直上升,它好像再无别的去向。我无法判断那道烟柱的下面,什么人,正在焚烧什么,或者,那里失火了,火势小一些,就没有听见火警的长鸣在静寂城市的大街上飞驰而去。也许,那根本就是一……
  一缕炊烟,从参差凌乱的楼群中升起来;小寒时节的小城出奇的安静,除了笔直上升,它好像再无别的去向。我无法判断那道烟柱的下面,什么人,正在焚烧什么,或者,那里失火了,火势小一些,就没有听见火警的长鸣在静寂城市的大街上飞驰而去。也许,那根本就是一场无意义的燃烧,就像一个百无聊赖的人,呆呆地盯着灰蒙蒙的日子,心思闲散如自由无羁的尘烟,毫无目的地飘。或者,哪里的燃烧也许有一些意义的,而那种意义就是,让无意义的燃烧,销毁一些无意义的东西;被焚烧的那些东西的一部分,变成昏暗的火灰,另一部分变成浑浊的尘烟,还有一部分,变成浓烈刺鼻的气息。那些气息冷酷无情顽固不化,强行钻进周围许多人的鼻孔,钻进他们的肺,扰动他们的神经,让他们闻到干透了的腐朽之物被点燃以后发出的更加腐臭的气息。那种难闻的气息也惊动了四周许多只隐藏于灰暗树丛中的鸟,只是,相距太远,那些鸟的惊鸣,我无法听到,它们仓皇的样子,我也看不到。
  我搓一搓有些麻木的双手,我做这个动作,除了想要驱除双手的冷意,好像也在找回失去已久的一种亲切感觉。其实,我的双手现在好多了,比起好多天以前的麻木僵硬,现在它们正在恢复活力,也正在变得温热起来。这一刻,我突然爱上了我的双手,爱上了它们开始变得松弛且粗糙的皮肤,爱上了哪些繁密的皱纹,爱上了两只手的衰老。是的,我爱它们,它们是我的,它们帮我书写了很多,抚摸了很多。我很喜欢它们正在恢复触感的过程。我让左手和右手相互抚摸,好像摸着离开太久但很熟悉的东西。这样摸着,我也想起从前抚摸过的许多细腻的东西和粗糙的东西,那些东西证明过我的手很健康。半月前,我得了重感冒,病毒入侵我的神经系统,大脑首先昏沉起来,然后使我的其他各种感觉变得迟钝起来,味觉麻木,触觉轻迟钝,视力模糊,听觉昏暗,嗅觉浑浊。
  我特别想交代一下我的味觉发生的显著变化。半月以来,我一直闻到一种奇怪的气味,似曾相识,似是而非,我很难说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气味。当我的嗅觉变异到最严重的时候——当然应该是我的大脑被病毒严重侵蚀的时候——我竟闻到消失了几十年的一些气味,它们分别是,锅里烧糊了的白菜粥的焦糊气;本已不能很好遮蔽身体的破烂棉衣裤被火星点燃发出的棉布烟火气;啃咬干菜根,咬到腐朽糟心的瞬间,充满口腔的恶臭气;老式四合院歪梁斜柱和腐朽门板散出的霉腐气;猪圈失火扑面而来的阵阵浊臭气,以及,张贴彩色标语的浆糊,大鼓上面的破牛皮,高音喇叭电量过流而烧毁的绝缘橡皮,它们都发出难闻的气味,还有,生产队长身上常年散发出来的烟油气和他口中喷出来的让人想到呕吐物的浓烈酒气……
  那道笔直上升的烟柱太神奇了,一下子让我想起那么多。
  其实,此番奇异的心灵经历都是不请自来,非但没有让我感到爽快,反而让我心生更多厌恶。那些让我一直深恶痛绝而不愿提起的东西,如今,正被有些自视伟大的人们从他们灵魂的阴暗废墟里翻找出来,高高举起。他们发疯一般声情并茂,叫嚷着要回到那个年代去。他们要在平均的赤贫中重塑尊严,他们想借助最伟大的错误为他们的野性提供绝佳的发泄机会而为所欲为。他们要打到他们想打倒的,他们想摧毁他们想摧毁的,没有好坏,没有善恶,没有对错,其实也没有爱恨,只有他们愿不愿意,只有他们想还是不想;即使他们全都知道,连他们自己,也将在那种狂乱中灰飞烟灭,但他们依然肆无忌惮,无数人相互依仗的野性乡熊熊烈火燃烧起来,没有力量能够将其扑灭。他们需要的只是倾泻他们狂热的情绪,释放他们野性的力量,满足他们兽性的冷酷。没有好人,那时那地根本没有好人,任何自诩好人的人在那时都是活不下去的!
  不是我非要跟那些人和那些东西过不去,而是,那些东西从未灭绝,那些人尚未死绝。事情的真相是它们和他们跟我过不去。时至今日,它们和他们依然绝不认同像我这样特立独行的人,绝不包容像我这样总有一双明察恶行的眼睛,决不允许像我这样有一颗洞穿谎言的心灵。因为他们和它们,这个世界才永无宁日,更多人才无法再长进一些。其实我也想过一过岁月静好的日子,我也想天天都有风月闲情,但当我知道,一个普通官员可以包养一百多个情妇并将其安置在同一栋楼里的时候,我所盼望的平民日子永远不会到来,因为,一种无限膨胀而至大无边的东西剥夺了所有卑微平凡者的天赋权利,而这些卑微平凡者们并无远大理想,他们有的只是眼前需要亟待解决的困境,那就是,住进自己的房子,看得起病,年轻人都结得起婚生得起孩子,每个孩子都上得起学,人人随时都能找到工作,人人都能在自己的国土上自由迁徙。对他们来说,任何必须用且只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远大理想,一定是别人强加给他们的。
  今日极寒,没有阳光,仿佛连风也给冻住了,吹不起来。天气预报称,今日天气最高气温零上一度,看来,预报很准确。我的感冒正在好转,却又遇上了极寒天气,怪不得,我的脑子,今天又有点怪。当我像一只外出觅食又飞回巢穴的鸟一样回到家里,天空依然布满凝云冻雾。还是没有一丝风。那道笔直的烟柱,好像不堪高天酷寒,又好像不可承受自身之重,我在看时,它已散了。我没有亲见那道烟柱颓然委堕的过程,但我看见了它溃散之后的样子。也许它曾经像一个巨大沙堡那样无可奈何垂头丧气地塌落,塌落之后有又无处可去,显得相当无趣,就在升起的地方蔓延开去。不过,溃散之后的尘烟,与凝云冻雾倒很般配,现在,它们勾结到一起,使得寂寥的城市更加寂寥,可以肯定,它今天再也没有机会打起精神来。
  其实我已经学会了不再悲观,悲观不能改变什么,倒不如乐观一些。再说,冬天已经到了三九四九时候,天时如此,谁还能指望阳光明媚的大好天气。我想,最近的,最在眼前的快乐,无非是热烈庆祝我这场严重感冒终于过去,身无沉疴,乃人间首乐,世间万象,皆可随生吉兆,又何必孜孜于成功伪学,碌碌于名利闹市。出去,再看一看。小区附近,街边,还有一个棋摊,聚拢十几个加粗的脖颈,撅起一大圈臃肿的屁股,他们虽为升斗小民,但他们依然乐在其中,视天降寒气与地上凝尘为无物。
  出门之前,西南天际,云山之间,太阳就像醉醒了一样睁眼,向天空和大地睥睨。黄昏时分,如此这般,它是没有盼头的。我决意出门去,去看那些可爱的人们,去听他们真诚而直率的喧嚷。听他们淳朴而可爱的俗话,远远胜过听某些空洞而干瘪的豪言壮语。隆冬季节,日暮时候,那些争吵,那些叫骂,那些讽刺、挖苦、揶揄、抢白,都很温暖的。
  出门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我的鼻子通畅多了,虽然那种变得怪异的嗅觉,依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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