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沙

　　“阳光小筑”，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我用了三年时间没有读懂它。但我常常出入其间，在里面做着与别人大致相同的事情。其实，那就是一个三年前打造出来的小厨间，功能当然是方便大家的生活。里面可以接取过滤水，可以烧水，可以做一些吃的。长沙发和长茶桌，可以让人放下身段，且饮且食，笑谈自如。
　　这是我谋生的地方。自从出现了这个小厨间，所有人的悲欢全都改观。更多的人出出进进，真把那里当成了自家厨房，常常闷炒煎炸，弄满满一桌荤素肥薄，大吃大嚼，大肆笑谈。我素不习惯热闹场合，我只从中取一些纯净水，拿回工作间，烧开，沏茶，然后，一个馒头，一个鸡蛋。这样的早点，我已坚持多年；这样的坚持，显得相当平坦。
　　今年的夏天很低调，都进入“夏至”了，天气依然不温不火。我很看好这些日子里的一天白雾，是它隔开了暴烈的阳光，人们才少受些苦。这样的日子总给我平坦的感觉，平坦得仿佛回到远古。其实不用假设，这些日子真的也是无惊无咋的。鸡鸣慵懒，读书声带着未尽的睡意。一个个空调外机像一些大鸟，停落在大楼外墙上低声和鸣。冷凝水滴落的地方，一些蚂蚁赶上了人造的汛期。
　　微风自门入，从窗出，带走了同室人等强加于我的二手烟，我就对那风深怀感激。经微风吹拂，我的身体也应该很干净的，干净得很般配这个夏天的清凉。借这难得的清凉，读完几篇文章，闭上眼，把那些文章再三酝酿，我的心里，渐渐发出愉快的光芒。
　　工作，生活，这种无限重复无法逃避，终究成为麻木的习惯。我总以为，我读书，或者思考书中内容的时候，就是我与神发生交割的时候。但当我放下书本，看看窗外灰色的城市，看看过道里与我一样早来晚归的同事，我又觉得，人及人所经历的一切，都被切割成碎片，碎片又在时光之河里翻滚、流淌，终被研磨成沙子。而当我还能想起时光之河汹涌澎湃，人如沙的时候，我觉得我已经和我的灵魂完完全全结合在一起，我的灵魂已经带我超越到沙滩之上，看见了苍凉的人间。
　　女人，那不是一个总体概念，她是一个同事，是我一直关注的。
　　女人像云层一样平坦，也像云层一样灰白而平淡。多年前，女人是极有光彩的，她的光彩，大幅度改变了我对世界和生活的看法。但是，时光无情，它对一切存在的评判极为公正而严格，它对所有价值的待遇相当公平。多年以后，女人老了，我才发现，我对她的偏好让我很幼稚地回避了常识。女人的皮相被时光磨去了颜色，皮肤松弛的样子和现出来的褶皱简直就是时光流逝的纪念碑。想当初，女人的美丽简直就是不可破灭的神话！
　　透过那种无法掩饰的衰老，我吃惊地发现，原来，她的心境和情志从没有年轻过，她光彩照人的皮相，是世俗生活为她合成的。她的谦恭，忍让，沉默，胆怯，乃至她的勤勉，持重，内敛，等等，都不来自内心，而是来自外部。
　　作为同事，我曾想探究女人的少年灵光，但一直到这个平坦的夏天，我很执着的想象才被女人平坦的事实所终止。她也是一粒标准的沙子，在职场的激流中十分谨慎地随波逐流按部就班，人云亦云，体现着这个群体的平均值。
　　为了安抚我的失落，我又去小厨间打来一壶纯净水，烧开，听凉水发出热烈的响声，听沸水猛烈的喧腾，直到所有声响渐渐隐去。
　　这一刻喧闹之后的沉静，印出了衰老的女人。我记得她亲口说过，怎么这么快就老了！她好像很有些不服。同事多年，我略知女人的悲哀有些与众不同，当她说老了的时候，我才想起，其实，她从来都是一个生涩而闭合的青果。有人说女人很不幸，她的不幸源于她的过早世故老成，没有初恋就结婚，还嫁给了家境和名声。
　　我就想起早年间看过的一幅画，叫做《不相称的婚姻》，一个妙龄少女嫁给了一个垂垂老者，那时，我怒发冲冠，就像一只愤怒的小鸟，并愤然声讨资本的骄横傲慢和权力的贪婪无情，那样子，仿佛是我被人胁迫了。其实，今天想来，那是我内心深处另一种贪欲的变相或转型——那个妙龄少女嫁给我才对，怎么就嫁给了一个老头呢！
　　光阴荏苒，倏忽白头。我终于想明白了，艺术的目的，非艺术品表面元素所能完整表达。单向思维或二元思维总会让人错过或者有意回避事实真相，让人屈服于感性。画家只是向受众交代了事实表象，并没有画面意蕴的特别阐述，谁又能说，那个妙龄少女不是自情自愿嫁给垂垂老者的呢？如果少女的选择是因为受到胁迫，我的批判就是对的。但如果少女的选择是自愿的，我的批评就是装腔作势自作多情，很粗暴的。
　　谁又能料，恍惚之间，第二种可能已经被普遍的事实作了无言的证明：现在，婚姻早已抛却了两情相悦的唯一价值，美色嫁给了财富，嫁给了权力，总而言之，女人结婚的过程首先表现为投靠丰富资源的过程，在此过程中，附带考量人的形象与德行。
　　说来也巧，还有一幅油画完全可以同《不相称的婚姻》相呼应。那幅画叫《我和我的前夫》，在女性婚姻生态灾难类型上，它属于我必须批判的那一种。
　　生活的丰富性，艺术品永远无法穷尽。女性对婚姻的选择结果，真实反映着社会现实对人驱赶和碾压的事实。在婚姻上，被胁迫是不幸的，抛开了人本情怀和感情基础的婚姻也是不幸的，前者令人悲愤，后者令人不屑。而当自以为是受奴役受胁迫的人们有朝一日变成了奴役者和胁迫者，他们还能声讨不对等的价值搭配，还能对严重冲突的社会生态严厉批评吗？
　　会的，他们会一边批判和谴责，一边体验不对等价值搭配和没有情感基础的婚姻事实。这才是更完整的真相。
　　一个人无法从理性上设计自己的婚姻，成就他们婚姻的，只能是感性的生活现实。从这个意义上说，当我们讨论论婚姻的时候，是不必附带讨论爱情的，毕竟，婚姻和爱情，根本就不是同一回事。爱情是纯粹的情感活动，是天然排拒任何物质性附庸的。人在相爱的时候，人的整个情感世界，已经上升到超精神层面，人性最接近神性。婚姻就不一样了，它必然涉及人的现实生存和个体生命得以延续的需要，这方面，人多表现为动物性。热恋中的人甚至愿意为对方献出自己的生命，还考虑什么物质财富和权力名声呢？而当开始谈婚论嫁，爱情的烈火就开始熄灭了，性欲代替了情欲，物质替换了精神。热恋中的人都表示除了爱对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不要，而婚姻中的人则必须为衣食住行柴米油盐精打细算。婚姻和爱情是一回事吗？不是，爱情是神灵的事情，婚姻是动物的事情。
　　那个平坦的女人，用她自己的话说，她一直都像动物一样活着。从没有跟神灵打过照面。
　　婚姻物质化的普遍事实依然发人深省。人到底是生来如此，还是具体时代性条件下的产物。若果是前者，我们只有接受；如果是后者，我们就要寻找原因了。人总是具体时间性的存在，一个人的婚姻观，无不带着他所在时代的烙印。比如当前，女人们普遍选择嫁给家境条件的事实，谁又能说，这不是长期处于物质封闭性匮乏，和精神单向性发育所致的结果？
　　神秘总被破解，魅惑总被祛除，激荡的情感世界复归宁静，崎岖的理性大地重现平坦。每一次执迷、狂醉于一人一物，都是感性和理性被同时驯服。人的精神世界变成一道细缝或一个孔眼，真实的世界完全迷失。这就是人的情感生活处于相当封闭时候的样子。在世界和自我之间，恋爱是最奇妙的连通处。
　　平坦的女人和大家一样，她的衰老，只是把生命光彩交还给时间，她不必忧心忡忡的。
　　更平坦的是这个夏天，都进入“夏至”了，还没有一声响雷，还没有一场急雨，没有强烈的阳光，也没有第一缕清风，唤醒第一只蝉。
　　在楼道里遇上平坦的女人，我们以点头微笑致意，我们都假装，把她没有初恋就结婚的事情，当做谣传。她从工作间走向小厨间，我的行动方向与她相反。错身之后，那一大片空白，她，我，应该都无心回看。
　　从小厨间出来的时候，有几个同事正忙着操办早餐，那些丰富且肥厚的食材，让我心中荡起畏惧的波澜。
　　回到工作间。没喝完的茶已经温凉，电扇的低鸣，强化了房间里的平坦。这种平坦让我心安。时光如流，人如沙。我想以神灵的视角俯瞰沙滩。我想更加清净。我就大开房门，让清凉的晨风，吹走房间里的二手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