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对岸

　　阳光。柳丝。水面宽阔。
　　原来，初春生于我的眼底。鸟，是从我心底起飞的。鸟鸣声掠过水面，号召无穷无尽的涟漪，向我蜂拥而来，提醒我，从冬天的窠臼里走出来，换上飘逸的春衣。
　　无数只稚嫩的眼睛，在柳丝上睁开，它们一定看见了开在我头上的迎春花，它们一定有些吃惊。它们一定看见了，那些灿黄的花儿都在战栗，但那不是冷，而是一些少年，遇上了他们的初恋。
　　向水面的远处望去，仿佛远处就是春天的对岸。水面像一面镜子那样抬升起来，变得和我的眼睛一样平齐。风来的方向，有一些安详宁静的村庄，远远看去，就像童年时候的木头玩具。我自己也真的变小了，变成虫豸，变成草芽。或者我也变成了一朵桃花，被起飞的鸟儿撞落了。这样正好，我就借着风的吹拂，渡到宽阔水面的南岸去，就像渡到春天的对岸去。
　　像什么也行，不像什么也行，反正真正的阳光回归了，比起虚妄的语言冒充的阳光，真实的阳光有真的温暖和真的光亮。柳丝正在阳光和风里伸长，正在垂向水面，很柔软，很飘逸，就像某人刚洗过的头发。风一吹，柳丝上，稚嫩的眼睛睁开得越多，睁得更大；阳光更爽朗，歌声，或者从柳丝上稚嫩的眼睛里飘出来，或者从阳光照得发亮的云端飘下来，或者从宽阔水面的涟漪里面飘出来，它们一同鼓励我和我的华发，不要泄气，你爱的人，其实也很爱你。
　　我想永远留住这些，虽然这不可能！
　　阳光在宽阔的水面上幻化出一个奇妙的水晶世界，看着它，我的眼睛就与水面更加平齐。这太好了，渺小中暗含着天真，无论如何，我都应当抓牢这份天真，更快乐一些，毕竟，有些人他们自己向我作证：你爱着一些人，也有一些人爱着你。
　　初春天气，的确带着无言的忠告，它对我说，悲伤的少年无法忘记，那就在心底找一个角落，存放起来，等到有一天，你终于豁达了，就把它们交还给消失在远方的岁月，今生今世，你就可以完全摆脱那些坚硬的悲伤对你的反复伤害，你隐藏多年的许许多多的少年心事，还可以重来。你还应该有蔑视那些陈旧哀伤的勇气，然后，你应该像一只鸟那样，从黯淡的蛋壳中挣脱出来。如同你的中年隐忧让你苦不堪言，但要坚信，那些让你苦不堪言的东西，都是一些终将倒伏的大树，最终都会腐朽在新一茬的林子里。未来的春天，同样的悲伤不再发芽，而你本身，就是永恒春天的一缕风，或一丝云彩。你的华发，就像迎春花那样明亮地绽开。你爱憎分明的情怀就像宽阔的水面，它会自由，会更自由，并且，它将对世界上更多的人，泛起更丰富更美丽的涟漪。
　　你把城市看做一堆顽石。而在顽石的缝隙里，你看到了正在春发的茂盛的野草。那一刻，你一眼就看到了，许多年以后，那些顽石都风化了，那些茂盛的野草终于演变成森林，在森林的缝隙里，美丽的村庄一一显现出来。
　　——一直这样对我说话的，到底是谁？对我说“你”的语气，那么紧张而亲切，就像初吻之前的呼吸。
　　冬天，与大山一样高峻一样坚硬一样蛮横的东西，春天一到，开始融化，开始腐烂，开始倒伏，开始崩塌，开始风化，开始灰飞烟灭。冬天的残骸旁边，无数的草根冒出头来，连片成茵，更酣畅的风从宽阔的水面吹过来，穿越阳光在水面幻化出来的水晶世界，来到我的窗外，摇动我的纱窗，带着油菜地里蜜蜂的嘤翁，吹动我手中的书页，告诉我，今天是情人节。
　　我就把书本合起来，把飞得很远的心收回来，把想象中走得很自在的双脚停下来。摘下眼镜，让近视加老花的眼睛，直对阳光和风，敞开内心，让阳光和风看清楚了，我的心里很空旷，空旷得找不到有关情人节的任何痕迹。我也告诉阳光和风，这不足奇怪，多年来，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就像一朵将欲绽放的垂丝海棠坐落在花萼里一样，我也坐落在阳光照暖的躺椅里。阳光，风，安静的房间，都在等待更加精彩的下文。但我无言以对，在我心里鼓荡的东西真的只可意会，只有真心关注我的人，才能接收到它深藏不露的真实信息。我在想啊，没有情人的情人节里，我完全可以祝福正在过节的情人们！当所有成双成对的情人们都放弃语言，都开始用肢体深度体验爱的感觉的时候，对我来说，整个世界也就幸福地入静了，我的世界才就可以重新开始繁华起来。
　　阳光。柳丝。水面宽阔。
　　鸟鸣之后，复有鸡鸣。宽阔水面的极远处，有人在唱歌，声音甜美，那嗓音，我很熟悉，一些，我存留于早年间的日记里，一些，存留于不久前我与某人的饭局，还有一些，存留于我的中年隐忧，我自己，存留于堆满顽石的城市，以及，早晨的阳光，傍晚的暖风，入夜的星光，凌晨的雨滴……
　　我突然激动起来——梨花就要开了！
　　我想我还将首先观赏到肥美的玉兰叶，清秀的海棠花，稚嫩的三叶草。既然春天来了，何不把有些私密的自由与幸福演绎得更加完美一些！既然又一次与冷酷的东西共同熬过了又一个冬季，我舒展了，冷酷的开始融化开始崩塌了，虽然我不是赢家，但我还是这场灾变的一个幸运者。幸运这东西是上天悄悄传来的美意，我不能拒绝，我还应该把这份幸运所加持的独立与强大看得更重一些。我只需用自己的心念和自己的语言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从此摆脱别人用谎言组装的世界里的所有不思退路的假冒与空虚。
　　不要打扰我，那个沙丁鱼群一样整齐一致的东西，它并不美丽，鱼群竭力维护的东西，在我，毫无意义。
　　我不狂喜，我不无由地跟风，我不莫名其妙地拍打自己的巴掌，我尽量不说“同意”，或者非说不可的时候，一说完，我必须赶快在心里补说一句“不同意”！我的世界够繁华的了，又何须虚假的热闹来打扰呢。就这样吧，我对真实之外的东西，或者报以沉默，或者报以睥睨。
　　阳光。柳丝。水面宽阔。水，是高山融冰和融雪，曾经的冷酷与坚硬，现在都开始以泡沫的形式流散，分离。
　　午时鸡鸣令人悦然。趁着大好的阳光，我又该到垂着柳丝的水边去走一走了。我想再一次感受，宽阔水面的极远处，那里是春天的对岸，一些宁静的村庄，与我的眼睛一样平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