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风月尚可说
2022-01-14叙事散文李兴文
夜半,雨。醒来的那一刻,我好像置身于密集的雨线之中了。湿冷。我的体感,就像这多雨的五月一样戚戚焉。窗帘太轻,被子太薄,却也不想脱离仅有的温暖去取一床厚点的被子。就那样瑟瑟缩缩地忍着,心里也在指望着,天亮,雨停,天大晴,天气回转到正常的夏天。……
夜半,雨。
醒来的那一刻,我好像置身于密集的雨线之中了。
湿冷。我的体感,就像这多雨的五月一样戚戚焉。窗帘太轻,被子太薄,却也不想脱离仅有的温暖去取一床厚点的被子。就那样瑟瑟缩缩地忍着,心里也在指望着,天亮,雨停,天大晴,天气回转到正常的夏天。午夜湿冷,尚可一忍。
据说,这个月,将有今年最大的月亮,并有月食,那复出之轮,将大如悬箕,那个大,是超级的。我早就告别了迷信神话的年纪,关于天象,今我所知,都是天文学和天文学家的功德。除我而外,现在,大概再也无人相信,人间屡屡失而复得的月亮,曾经被一只神秘的“天狗”一次次吞食过。
我又想,人的理智于人有益,但它又是无趣的,在科学昌明的今天,一个人难免也有重新被感性诱降的时候,而诱降之所以成功,不过是现实过于坚硬,理想必须柔弱,受严酷生活逼迫,人就要明知故犯,一再自欺,有时候,简直就是完全复古了。退出科学的殿堂,回到蒙昧的荒野,在神话时代和神话世界,为左冲右突而不得其路的灵魂,寻求另一条出路;像一个儿童那样,蹑手蹑脚走进一个神秘的世界,那里巫歌回旋飞扬,萨满之风频频吹拂,惊惧,新奇,但身体和灵魂完全重合。
最安静最令人欢畅的景象莫过于人如满月,而睹月思人情花盛开的渊源,通常是偷药而去的嫦娥。在男人芜杂动荡的欲望世界里,荆莽丛生或波诡云谲的永远都是浓烈的情色。我也常常从内心里得到验证,当男人情欲涨满的时候,夜色是最好的掩护,而月色又是最好的催情药。迷幻之中,美丽的形象总是丰腴而圆白,然后,然后,一泻千里,摧枯拉朽,极其愿意让自己灰飞烟灭的过程,简直是无所顾忌!这其中,有些道理又是极其浅显的,一个男人在情色方面的贪婪与放纵,代表着无法根除的兽性,而在冲决一切道德挟持,本性最终毕露无遗的过程中,男人从最弱的动物变成最强的动物。即便如此,人与动物之间仍有一条鸿沟难以逾越,那个东西很含糊,却存在,那就是道德挟持被冲决之后的残留物,爱,这才是最终无法回避的。
爱是一种自然规约,它要求男人履行一种基本义务,简而言之,对所爱,不但不能动用冷酷的蛮力,也不能仅凭膂力唾手而得,而且必然居有定所,必然衣食无忧,必然心宽体胖更无病痛,爱她,让她觉得,人生可靠又不乏幸福。然后,万般乐趣,唯怀中与枕上。欢悦男女,彼此并无身内身外,只有两人的灵魂远游归来,激烈如火,明朗如光。
一生混沌,人生并无多少欢场。亦如时值月中,期盼那一轮丰润与圆白重现于中天,而屡屡,天公并不作美,雾霾雨雪,竟把一场又一场美梦给遮蔽了!
如此这般,又能见几回超级月亮!
而此时,本应徜徉于风花雪月的人,竟又在盘算着如何躺平,科学与神话,都不能帮他们的忙。
人已老,世事也回到从前了。曾经被穷匮与饥饿剥离得赤裸裸的日子,人的尊严早已不是必然提及的。而即便皆如困兽,亦做困兽之斗。在无明无夜的劳碌之余肢解别人尊严扭曲别人灵魂的同时,也把自己的灵魂和尊严摔得肝脑涂地;把别人推入残酷争斗漩涡的同时,也把自己展露在野蛮的砧板之上。那时候的人最想躺平,但谁也躺不下去;良善毁灭,邪恶疯长。人都是浮尘,都赶上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飓风,原本无根,从此飘忽无定。礼信余脉,从此断绝,四方飘零。
柔弱群体从来没有机会躺平,如果确实有过横在地上的样子,那也只是被野蛮强行踩于脚下的样子。而这一回,飘萍一样的人们,是被高昂的房价,高昂的养育费用,高昂的医疗费用,以及越来越艰难的谋生给提前压垮了,别无选择,横在地上,低生活水准,低消费水平,相当的低碳相当的环保了。也是无可选择的选择。却不能叫做躺平——没有人能够那么豁达,也没有人能够那么轻松,没有人像第欧根尼和竹林七贤那样独立世外,不能!我基本理解“躺平”群体心中的怨愤和讽喻,但没有人能够以水桶为家,没有人能够真正放弃床笫之乐,没有人不想到这种乐趣与本能的直接后果,天伦之乐——而说到这里,我又想到更加荒谬的事情来:上一辈,本想多生,曾被胁迫和恐吓只生一个;下一辈,无力多生,又被诱导和鼓动多生一个;关于婚育,到底该如何躺平?生育,怎么就不是生育者自己的事情,不是荒谬,又是什么?
在热点风暴时代,不追热点可算躺平,毕竟,热点云来雾去飞沙走石,也真的无聊。然而有些东西,不关心断然不行,毕竟,人总是被无意卷挟其中,也是无意中,再度成为浮尘。又想及,浮生有限,实则没有多少时间去考虑如何躺平,而必然一如既往浑浑噩噩,如蝼蚁一般活着。唯在精疲力竭不堪重负的时候,喟然长叹,幻想一下,如果能够很舒服地躺平该有多好。但那是“如果”,骨感很强的现实不容任何人像庄生那样逍遥自在说躺平就躺平。生命需要延续,当下需要面对,身不由己的悖谬,还将继续。
时光不老,只是世事难料。在一个无所谓躺平还是站起的人,如今也不得不考虑更多人关于躺平的难言之隐了。而我所谓躺平,不过生而无忧,活而不惧,即便垂垂老矣,兴致来时,亦思风花雪月令人愉悦,若得天意美成,求得秋水一掬,落英一抹,于人间重复无数遍的游戏之外,博古观今,自得其乐。也想,在确认没有遭人偷窥与窃听的情况下,从人如满月,到真的看见超级月亮,再到天文地理,再到世界格局,胡思乱想任我自由;我还知道,偌大世界并不平静,一些人羸弱得想要躺平,但更多的人仍在做着让所有人蓬勃兴旺的事情,我就觉得,还是努力站起来更好一些。
从昨天到今天,超级月亮的消息,让我把从前许多事情都重新想过了。原来,漫长的沉寂之后,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总会传来,以前所有的失望和茫然,都会惊险得像一场噩梦。而无论好坏,日子总会像书页一样翻过去,被苦难长期淹没的人,希望将来的日子不是更坏;过得还算平稳的人,希望将来的日子更好一些。即使今夜不能目睹超级月亮,我对风花雪月的向往,也不会在冷雨欲来的愁云惨雾中萎蔫下去。我的青年时期也曾极度艰难,如今又看到无数青年在更加艰难的人生面前心甘情愿躺平,不啻是一种积极的讽喻和极富理性的自我解脱;还能想到自我解脱,人生也不算彻底的失败。设若躺平以后,因此换得另一种生活秩序,今天的躺平,就是一个极有意义的里程碑。烈日如火的炎夏难以忍受,那就躺在阴凉中休息。一个迫使年轻人放弃人生追求的时代,一定是这个时代出现了难以和解的重大问题,这个时代自身,首先需要自我解脱。
我又想起了一句讽刺顽固冷酷主义的俗语,“宁叫牛挣死,不叫车散架”,是说,为了保证形式的统一和完美而不惜牺牲最具创造力的东西。青年们躺下了,那就是人生的牛车太重,至于寸步难移。未来的情景可想而知,对于这架“牛车”来说,要么,驾驭者卸去利益重负顺应牛力,要么,让牛回归自由休养生息,驾驭者自己去找新能源获取新动力。停在路上不进不退,那是不可能的。
自春而夏,雨水丰沛,草木鸟兽一并繁荣昌盛起来。自然即自由,唯在和谐自由的世界里,生命力和更新力才是无穷无尽的。垂垂老矣,我却不能因此躺平,我要保持站立乃至行走,为了生活恢复活力,为了年轻人不至于永远躺平,我要做他们的朋友和侣伴,等一切焕然一新,等一切生机勃勃,我要和他们一道,往前走去。
在我站立着陪他们躺平的日子里,我将接着读风花雪月的书,接着写风花雪月的文字,并于风花雪月的字里行间,加一些辛辣的寄托进去,让男人有头脑,让女人有魅力,让男人和女人生下来的孩子,个个都是灵魂独立而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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