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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剥离

2022-01-14叙事散文青衫子
不觉间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手术床上,蓝色的一次性床单极为醒目,耳边传来医生说话的声音,不远处的屏幕上,显示正在进行的肠息肉切除过程,肠壁肉色粉嫩,水淋淋的,与手术器械的颜色质地形成鲜明对比,蓦地,一种揪的感觉从体内传来,木木的,不疼,却分明感……

  不觉间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手术床上,蓝色的一次性床单极为醒目,耳边传来医生说话的声音,不远处的屏幕上,显示正在进行的肠息肉切除过程,肠壁肉色粉嫩,水淋淋的,与手术器械的颜色质地形成鲜明对比,蓦地,一种揪的感觉从体内传来,木木的,不疼,却分明感觉到有一种力量,正在造成息肉与肠壁的剥离——后来从手术费用清单上看到,果然是剥离。   对这个词不陌生。   剥过麻。它的皮有韧性,包裹在麻秆外面,青绿色,表面有极细的绒毛,摸起来暖暖的,柔柔的。地里种的不多,村西南有一小片。选竹筷粗细的麻秆,截去头尾枝杈,编成驳壳枪,握在手里,瞄准作射击状,口中啪啪有声。这是属于孩子们的乐趣,大人们不好这些,生存的磨练让他们变得越来越务实。待麻长成,收割成捆扔进池塘里沤,麻皮变软,剥离洗净晾干,交给妇女们搓成麻绳和麻线,粗麻绳用来捆东西,当井绳,细麻线用来纳鞋底。整个冬天,家家户户传来刺啦刺啦纳鞋底的声音。白色的鞋底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点状麻线,原本松软的鞋底变得硬实耐用。一天天穿下来,新鞋子变成旧鞋子,鞋底的麻线与泥土粘合,拿到池塘边用刷子刷净,露出本来面目。池水里散发着麻熟悉的味道,只是,经由割除沤泡剥离绑缚和行走,它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作为鞋子的一部分,必将随着作为鞋子的规定性完成自己的使命,最终归尘,或许那便是它最初的来处。   剥过柳。春来生发,河柳青青,枝条变得柔软,在风中漫舞。选表面光滑无疤痕的折取一根,去除叶穗,用力拧,待青皮与柳骨一点一点脱离,抽出柳骨,将青皮两端截齐,做成柳哨,吹起来呜呜作响。父亲从柳树上砍下几根柳枝,削去枝杈,截成小段,插在院外沟旁,待它长成,由小大到,成为一棵树。某一天,树被伐倒,晾干,当成建筑材料或是用来打家具。请来村里的木匠,烟酒饭菜侍候着,树皮被剥离,剖木成板,弹墨成线,锯斧锛凿一通叮当,松软的刨花里满是木香。树皮无大用,被当成柴火,扔进灶下,烘起一团团火,舔噬着锅底,成就碗盘里的饭食。那种时候,没有人会注意到一餐饭里会有树皮的参与。酒意在胃肠和脸上充盈,一切变得迷离起来。间或,大人们会谈起过六零年的日子,树皮被扒净,内里的嫩皮被当成粮食,用来充饥。那些树皮同样回不到从前,最终也归尘随风。   剥过花生,以及其他一些带壳带皮的食物,比如地瓜。作为食物,它们曾经丰富了贫瘠的童年和胃。选颗粒饱满的花生米点种下去,长出秧苗,结出果实,拔出来,摘除。将新花生表皮的泥土洗净,放锅里煮,味道鲜嫩得很。日子久了,新花生身上的汁水被阳光和风收走,在锅里装上沙土炒熟,味道与水煮的不同,各有鲜香。种地瓜是栽秧,一棵棵生出长长的藤蔓连成一片,嫩叶子可以和上玉米面蒸糕。秋季长成,刨出来,皮有红有紫,芯有黄有白。用擦瓜器将地瓜擦成片,晾成地瓜干,可以当成吃食,也可以酿酒。困难年代,村里人去南边用玉米换地瓜干,为的是一家人度过饥荒。地瓜干煮熟晾干,可以当零食,吃起来绵软香甜。地瓜粥,蒸地瓜,烤地瓜,腌地瓜咸菜,地瓜面饼子窝头,等等,无形中,好多与吃食有关的记忆被打上深刻烙印,难以随地理意义上的离开而真正剥离。农忙过后,随母亲去别人收过的地里揽地瓜和花生,一锨一锨挖下去,找寻别人收剩下的,挖宝一般。始于剥离,最终又回归剥离,开始是与壳,后来是与土地,或许开始与结束之间并无清晰界限。   一年一年下来,与剥离有关的事经历多了,似乎有点司空见惯,像是生命原本就该如此,或许,不独汉语,世间任何一个词都无法对某种存在给予精确呈现,这也从某种意义上见证了文字表现的苍白。家里的牛生产了,小牛犊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偎在母牛身边,享受着来自母亲的温热舔舐。母牛温柔得像一尊沉默的神,一下一下,从容不迫,毫不知倦。粪尿味草料味和生产特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让原本简陋的牛棚变得丰富起来,弥漫着温暖的光。黏在小牛身上的体液被舔舐干净,露出温湿的毛,闪着光亮,映进母牛硕大的眼睛里,让人想起那首古诺/巴赫的《圣母颂》。那一刻,源于子宫的剥离和疼痛被忽略了,代之以生命交替的蓬勃和温情。作为生产的副产品,胎衣被父亲收起来,挂到院西的柳树上,风干,直至消失。那些原本属于生命的组织一旦与肉体剥离,便失去了生命的供养,暴露在天地间,慢慢被风干,颜色变黑,像一只老旧的鸟巢。看着它孤零零地堆在枝杈间,心里起了苍凉,却无人可以诉说。   祖母不懂这些,她习惯给牛喂草饮水,看着牛喝几口水停下来,扭过头盯着她手里的玉米面,待她把玉米面洒进去,才低下头滋滋喝起来,再次抬头,必然会遭到她的呵斥,一天天一次次,成了人和牛之间的旧戏码。有了小牛,自然得给母牛增加营养,草料里拌了玉米面,饮的水里也洒上些,奶水养得足足的。小牛低下头去在母牛身下吃奶,有时还捣蛋似的一撞一撞的,母牛不恼,倒是祖母,眼里为母牛不平,又无可奈何,只好等到小牛在院子里撒欢奔跑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再训它。她把窗台上晾的地瓜干收起来,放到盒子里,留着给孩子们吃。她自己吃不动了,牙早早脱落了,饼子馒头只有靠牙床慢慢碾碎。经历了六零年,吃过树皮,连同其他一切可以填进肚子里的吃食,这让她极为知足,一点粮食也不浪费,别人吃剩的边边角角她不丢,下顿自己吃,吃不及的就攒起来晒成面酱。要饭的进门,她一方面板起脸让他们在院门口等着,掰半个饼子或是馒头给他,冷着脸说,行了,走吧!有一年冬天遇到一个岁数大的老人,她破例把他让进屋里,盛给他玉米粥,给他馒头,还抹上些自己晒的酱,他吃得千恩万谢。她搓麻,把麻的一端拴在门拴上,远远扯开来,一下一下搓着,搓成麻绳和麻线,纳鞋底。在她看来,这是属于一个女人的本分。一年一年下来,她同院子村子一起变老,最终归于黄土。她不懂什么叫剥离,出嫁,生女,做饭劳作,在她看来,都只是平常,连同死亡。   我以为自己懂,其实未必。当初,于农村的逃离是自己和家人共同的愿望,特别是父亲,得知我考中的确切消息,连喝几天酒,至于剥离与否,他一点也不关心。及至到了海边,来到陌生的城市,蓦然发现,源于农村的一切并非随着地域的远离而被剥离,蹩脚的普通话并非能够掩饰深到骨子里的土味,故作坚强的语调不会,红色的棒针毛衣不会,长至膝盖的文化衫不会,海边吹奏口琴不会,于书法和运动的迷恋不会,连同夜间寝室畅谈未来的理想憧憬。于是,一个词涌上来,灰白,那段记忆似乎被冠以灰白。可是,它原本该是色彩斑斓的,海,港口,轮船,城市,街道,风中涌起的海腥味,夜间灯塔顶端闪耀的光,这些符号似乎都代表了与文明有关的碰撞和植入。可惜,离开了熟悉的土地,村庄,对于这些文明符号自己不知道如何安放,无法像父亲栽下花生、地瓜、柳树那样,心里满是过去生活经验传承下来的笃定与安稳,甚至于无法像那头牛那样,来平静地迎接一次源于内里的新生和舔舐。   院子里的柿子树被母亲折断了几根枝杈,茬口已经旧了,似乎这样可以解除树对小菜地的遮蔽。她认为柿子树没什么用,不如种菜来得实在。可是在我看来,那棵树上住着父亲,不止树,连同院子里的一切。对此,自己无法言明,母亲也未必懂,她和祖母一样,不懂什么叫剥离,她记着父亲爱吃炒鸡蛋,记着我爱吃辣。得知我做了手术,她的神色紧了一下,像是那种揪的感觉隐然传递给了她。第二天早上,菜里没了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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