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将自己交付给一场场“花劫”

　　想象里，与春天的恰当约会，该是一个难得的奢侈。花红柳绿不说，花还要开得既不妖艳、奢靡，又不娇羞、拿捏，大大方方、自自然然的伸展卷曲中，色彩不淡不烈，花语舒密有致，你驻足放眼望去时，蓝天白云之下，漫天花海之上，有一种清雅会突然让你失语。柳色，也是度过了那段非远望才能辨别出色彩的隐约鹅黄，走上去，凑近前，那绿分明就在眼前轻快地驿动着，清晰着，浅浅的，薄薄的，饱和度和浸润性却极强，它牵连着你的眼圈、泪腺，挑明着你的心事，仿佛多看几眼，你整个目光乃至身体就会被这绿色吸走。那个时候，没有顾虑，没有被打扰，心就那样透透明明地闪亮着，被春天的阳光照耀着，生命如同一棵植物一样生长着，健康地生长着，形而下地和一片土地亲近，形而上地和一首诗歌邂逅。
　　这样期待了很久。在这样的期待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大的小的，沉重的愉快的，这些事情搅拌在一起的同时，也搅拌着我的物质和精神，以至于，我忘记了春天里那次最热烈的约会。我错过了2016年那场最清秀的花开、最片最养心的柳色。
　　因此，当我走在这片梨园的时候，地面上已飘满了一层梨花雪。一场场美丽的埋葬仪式正被大自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着。春天的大地有时候也很矛盾，也很痛苦，生命的开启仪式与生命的祭奠仪式每每同时在这里上演，大地就会很沉重，很伤感，当然，更会很平静，很淡然。走近与走远，都是缘。花开与花落，亦都是缘。四季轮回，缘起缘灭，没有谁会永远记起一棵荠菜带来的欢乐，也没有谁会永远浸在一朵梨花远去的清影。梨花有魂。梨花的魂是一缕淡淡的幽香。我在偌大的梨园里走。梨花的魂也在偌大的梨园里走。她尾随着我。时而躲在一棵百年梨树粗大的枝干，时而逡巡在一截嶙峋的梨树枝头，时而和一枚失了水分的姊妹对话。她当然比我走的快，走的高，走的远。对了，她移动裙衫漫步的动作一定不能称之为走。倘若是走的话，怎能一步飞上山巅？倘若是走的话，怎能几步步入云霄？倘若是走的话，怎能轻易进我的散文、入我的梦幻？我在梨园里走来走去，欢欢喜喜轻轻松松地走来走去，谁在左右着我的脚步？我的眼神，为什么越来越趋近于一朵迎风飘舞的梨花？我的身影，为什么越来越趋近于一枚梨花的清影？
　　我想，我许是天生无法抵抗魅惑吧。所以，当那个想象中的与春的约会成为泡影时，我就这样身不由己地把自己交由了一片凋零的梨花海。
　　总是这样，无论经历如何，生命终会渐渐地走向沉重。走向一片遥似清影的梨花海。
　　海总会埋葬。埋葬记忆，埋葬无数的生活碎片，埋葬一个人再也无法寻找的表情和心情。随着这样埋葬的发生，一个人的身躯也越来越趋向于匍匐，趋向于与大地的亲近姿势，趋向于在苍茫的海滩寻找属于自己的浪花。
　　春天的轮廓，正是在这一片片梨花海里渐渐走向清晰的。许多树木的眼神，也正是在梨花的清影里渐渐明亮起来的。
　　在春天，你总无法摆脱时刻追逐你的“花劫”。大街小巷，绿地花圃，一团团一簇簇一影影，粉的黄的红的杏的，鬼魅似的缠着你，逐着你，心情来不及转换，眼神不容你过度，如我这样意志薄弱的人，只能一次次身不由己地陷入这春天密谋的温柔乡。也许，春天就是一床粉色的床单，你和你的梦，一起在粉色的床单上滚，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地，你和世界就都成了粉色，就都散发着粉色的馨香。也许，春天就是一张面颊红润的美人脸，你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地，却始终无法脱离一片泛着红晕、带着暖意的境地。现实生活中，你也许不是一个太伤感的人，可行走在春天时，你总会因那一片片撞了你满身香的花簇想到红楼梦里的温柔乡，想到那个你曾经与之比较过万千次的黛玉，也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那片三月里的桃花园，想到那一枚枚附水而去的花瓣，想到花冢、花泪及那首令人断肠的葬花吟。我常常想，在某一特定阶段，相对于一个乐观的人，一个悲观的人也许更容易走向深刻，因为美多数总是与孤独形影相随。无论怎样挽留，春天总会过去，花劫总会过去，无论曾经的相遇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那如梦如幻的粉，那星星点点影影绰绰从车窗里从街巷的拐弯处挤入你视线里的粉，它们真实的生命期能有多久呢？能够长久一点的，或许只是一团粉色的意识，可是，一个存活着的意识能够有多久呢？一个承载着意识的生命能够有多久呢？
　　尽管如此，一个人的生命，终究离不开花开时节。也许，真正赋予生命以意义的，正是那一个个短暂易逝的花开时节。花开时的艳丽与丰满，让生命增加了弹性与宽度，拉伸了生命里的景深。与花相遇，恰如与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相遇，所有的意义在于，让生命中很多沉重的经历都成为一种可以忽略的琐屑。你所要做的，正是面对着一朵花的欣赏与沉浸，在这样的过程中，自然地放下，让你平凡的生命获得孕育后的重生，让一片稚嫩的花蕊在你的心中与昔日厚重的土壤相遇。
　　今春，那个早晨，在上班的途中，在我所居住的小区，我就是那样和一株株斗艳的花儿相遇。放下矜持与纠结，拿出手机，和一朵一簇一枝的海棠花、连翘花以及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儿们自拍合影。我跟它们亲吻、调戏、拥抱，那粉，那黄，那紫，那红，那白，一丝丝一缕缕地钻入我笑脸荡漾开去的皮肤皱褶，再由我的个性小细胞们带着，到我身体的各处巡游，最后在我的小心脏里以花圃的形式安顿下来。那个早晨，我在小区里的回头率是百分之百，每个见到我的人都会想，这个外表文静的中年女人是发了什么疯啊，朝着一朵朵花挤眉弄眼，把个安安静静的大早晨弄得也有些不着调了起来。岂止是把早晨弄得不着调呢，还把早晨的温度弄得热了起来呢。我在小区的一条条街巷上转，在一棵树一簇花之间转，转着转着就把倒春寒的寒给转没了，在跟最后一株貌似梨花的花枝合影时，花枝太高，我索性踮起脚尖，把那枝最矮的花用手按下，用脖子压住，这才腾出两只手来自拍，刚刚拍完，那花枝就噌一下从我的脖子下跑走，我的脸蛋上，留下一簇白花热烈而亲密的拥吻。我的脸顿时火辣辣地，嗔怪地笑着笑着，竟然有些娇羞了。娇羞？这个娇羞的表情在我的记忆中曾经丢失了多少年？这个身为女人的显性符号啥时候被我不知不觉地弄丢了这么久？生活是密扎而细密的，沉重而克制的，我们走着走着就会把生活过成一个有规则的硬壳，这硬壳有时把我们的头擦破，把我们的脚磨出血泡，我们为了适应它，不断地调整自己委屈自己，却不去想想是我们自己把生活过成了这个糟糕的样子，生活的本真其实就是一朵迎春的花开。
　　花开皆有因。春天里，每一朵花开都是一个密语，都是一个暗示。人在生活里奔波，背负着沉重的责任，暗受着那个叫做命运的谶语的指使，内心难免忧虑，彷徨，却总该在春天的季节，去亲近一些花朵，去聆听几声花语，让心在花魂中荡涤、迷醉，让日子在花香中透彻、明晰。
　　谨以此文，献给在春天奔波的辛勤旅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