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入苹果园

潜入苹果园
　　那个下午，小路在脚下延伸到了尽头。你们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太阳正在远处缓慢降落。巨大落暮的旷野里，你们失去了方向感。看着背后的小路通向来的的地方，越来越狭窄，像隐在日暮里的带子。你问身边黑瘦的人：我们还回去吗？ 　　他已经在爬树了。他的两腿夹住了树身粗糙的黑皮，一下下地，像一只蹦跶着跑动的青蛙。他说：不回去了，前面有一个窝棚，我们到那里去睡。多年以后，你仍能看到那里夜凉如水，微小光芒的星星，隐藏在蓝色天空里。周围洁净而幽暗。你躺在草地上，透过单薄的衣服，你感受到身下的青草，冷凉地进入肌肤之内。而这和你在后来莫名地想到一个山坡，一片夏天草长满通向山顶的石梯，发生着互相映照的关系。 　　 若干年之后的那个山坡，你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苹果，边吃边看着山下越小的村庄房屋，它们像一个个的火柴盒，簇拥在一起。你心中燃烧着在微风吹拂下的一团火焰。你记得自己的身体，在过去很久的岁月里，像冬天里干裂的泥巴，而那时，它仿佛接纳了春天的雨水，每一个细胞里，都有暗藏的种子生长出来。你能感受到它在一个星月笼罩的夜晚，它的潜滋暗长。春天里的水分、色彩、天籁的声音，将你像枯树一样的身体唤醒。 　　少年的你抬头，就看到了那棵树上端，粗粗的枝杈，你的伙伴斜躺在两个狭窄的树枝上。那时，月亮白的像一张活人的脸，那张脸朦胧而又大而无边。他的脊背靠着树枝，像一个稻草人。过了一会，你听到从他那里传来一声惊叫。你告诉他，他吓着你了。你要他赶快下来。他说，月亮靠他很近了。他说看着金黄色的月亮，他想吃鸡蛋了。你也觉得那月亮真像一个个煮熟的鸡蛋黄。 　　“苹果给我扔上来一个。”他说着从树杈上，抬起了身子。你把之前，从一个苹果园里摘来的苹果，朝着他身体的一边抛上去。他的手伸在半空，像一个分开五个爪子的铁器。在朦胧的月色里，那只苹果沿着看不见的一条线，飞向他向下的手心。一声轻微的声响之后，那只苹果就抓在他的手里了。 　　你手里拿着一只青涩的苹果，你想着那个夜晚苹果浓重甜味，那夹杂着的酸味，倒着你们的牙齿，让你们赤牙咧嘴。但那仍是一种不可替代的美味。一天没有进食的你们，大口吞噬着仅有的食物。那像极了，十几年之后，你在一个小城市居住，在一个床下的瓦岗里，看到主人藏匿在那里的苹果。那时的你，依然对苹果有着不可控制的贪念。你每天吃一个，若干天之后，那个瓦岗就空空如也了。 　　吃完苹果，你的伙伴从树身上下来了。你们结伴从一个村庄里出来，是被父母打了。原因再简单不过：比赛纸叠的皮卡，因为争执，你们和另外两个人打架了，而后被对方告到父母那里。你们一起哭哭啼啼地跑出村头，到了绿色疯长的田野。那个伙伴说起了，十几里之外的一个苹果园。那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你们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于是，在傍晚你们偷偷潜伏进了那个巨大的园子。 　　这不是你们第一次潜入苹果圆。之前的夏天，你们和一个瞎子，来过这里。那天，村上的瞎子说，这里有一户人家的孩子娶媳妇，他要来这里吃酒席。瞎子对方圆十里八村哪家红白喜事了如指掌，仿佛他异常灵敏的听觉能捕捉到这样的信息。那里的人，从不会拒绝瞎子到来，一定会安排瞎子在一个饭桌上吃饭。而你们就不同了，没人会接纳你们。那次，你们已经饿得饥肠辘辘，瞎子将他从饭桌上带来的一个馒头分给你们一人一半，仍然没吃饱的你们，在经过一个苹果园时，突然就停住了。 　　你的小伙伴说：看见了吗？！苹果园！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个个圆滚滚的苹果藏在绿色叶片的树枝之间。瞎子说：苹果还没有熟。他说完继续往走。小伙伴站着没有动，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那里。瞎子已经走了很远，你大声地喊：嗨，回来！小伙伴连忙跑过去，揪着瞎子的衣服，扯到原来的地方，他说：你站在这里，听响动。我们进去摘苹果。看到瞎子极不情愿的面色，你说：你要是把我们扔在这里，回村子里，你怎么向我们爹娘交代！ 　　瞎子苦笑了一下，含混地说：看苹果的抓住你们，不关我的事。小伙伴哼了一声：你只管听好动静！你们在细纱的薄雾中，象两条影子，游进了苹果园。几分钟之后，在树上的你们就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呵斥声。你们惊吓住了，赶紧从树上跳下来，沿着苹果园的树垄一路向西狂奔。一直到离开果园很远的一个麦田的堰梗上，才停下脚步。这时的你们感觉到手上和腿上，疼痛无比。树枝挂破你们的胳膊、手、腿，你们互相望着对方，看到彼此每一只手里，都拿着一个苹果。…… 　　在这个昏黑的夜里，田野寂静无声。你和小伙伴，走着雾气湿重的麦田里，高高的麦棵子，擦着裤腿，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偶尔，天空里传来，一两声野鸟的叫声，苍凉而又令人心惊。一个茅草屋出现在了面前，那是一个看瓜人用的，现在它空置着。你们钻进了那个窝棚。内里有一些松软的稻草。你和小伙伴躺在了稻草里，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深远的麦田天空，一些星星隐没在昏暗的天色里，你和他靠近身体，说着去年和瞎子一起来苹果园的情景…… 　　现在，你想起瞎子死在你们潜入苹果园不久后的一天。那年瞎子四十五岁。大人说，他因为疾病而死去，而你和小伙伴，从饥饿里逃了出来。小伙伴后来在那个村庄里结婚生子。那时的饥饿像一个空空的口袋，悬置在念想里。如同你离开村庄多年之后，从一个小城出走，到一个更大的城市里，你看着送给你苹果的人，你就想到早年的这个苹果园。有一段岁月的片段在那里，画着你现在的一张脸。你把自己的身体和幻念交给了，记忆里的苹果园。在那片连通时间的过道里，荡漾着水花灿烂的波纹，有一道光亮划开你四周的黑暗。 　　　　　　　　　　　　　　　 2014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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