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猫在喊我

我听见猫在喊我

那个遥远的秋天，一只猫走出家院，四只白色蹄子缓慢地通过长长的墙根，它一纵身就跳上低矮的泥土墙。它尖利的爪子，扒拉下风化的泥土，在细碎的土掉落的细微声响里，那矫健的身影，就在墙顶狭窄的小路上，疾步行走了。
事实上，这个夜晚一轮圆月让乡村下的天空亮如白昼。很多年后，我想着这只瘦骨嶙峋的大猫，象一个英雄登上那条围墙，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兵士登上万里长城的景象。那个晚上大风呼啸，在雨水没有到来之前，我迷离着双眼，挪步到西墙跟下，撒完一泡尿，目光就被猫的身影引领着，向着一个方向而去。那只猫沿着围墙向东行走大约五米，东拐，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过十几米，到达我睡觉的那个堂屋屋顶。跟踪它的身影，我转身到了院子的南部，走到它登临院墙的那个地点。
猫到那个屋脊上，它的身形无比巨大。那一刻，大猫直起了腰，仿佛攻城的战士到达胜利的制高点。我靠着墙，看它在月亮清辉里的影像。我对于一只猫在夜晚，入无人之境而有的从容不迫，以及它实现到达目标之后的身形，充满了莫名的惊诧。
我下过河，上过树，也翻越过这只猫爬过的墙头，但却从没有如履平地走在这个院墙上，更没有去过那个高高的屋脊。那条长长的屋脊覆盖着的灰色屋瓦，首尾相扣固定住整座房子的屋顶。在我后来的想象里，那个由屋脊瓦统领的山角形屋顶，就是一座大山。一只猫在这个晚上，占领了这个阵地，登高望远，那么，这整个夜晚就是猫的天下了。
站立了片刻，那只身影沿着屋脊处，从东向西走去。它的步态更加雍容自如。我能看到它迈开的四条腿，步幅更大的移行。它拖着一条庞大的尾巴，来来回回地走。回到原地之后，它再一次站在那儿，片刻之后，我看到它的头颅稍稍昂起。那声极具煽动性的呼喊，就是在那一刻发出的。
那一瞬间，我再次惊异住。尽管，在这之前，我无数次听到过猫的叫声，在白天，也在夜晚。但这一次比我记忆中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响亮、尖锐。声音持续、悠长。由低到高再到低，在空阔、渺远、神秘的乡村夜里，划着一条无形的弧线，那条变化多端的线，在听觉里，逐渐编织成一个无形的网，把整个村庄都覆盖在里面了。而我被绑缚在网的结口上，一动不动地立定在那儿。在叫完第一声之后，它又重复着喊叫。这个如此寂静的夜里，它巨大的声音吓着我了，那个瞬间，我确信魂灵从身体里，脱离出来，在夜空中悠悠飘荡。
我定神的刹那，忽然惊觉这叫声带来什么，回身四下张望，并没有发现如此异样的声音召来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稍稍安定了下，耳边回绕着那声音的味道。一瞬间，我忽然明白，宽阔的音符里，竟然有着和我内心相同的生命知觉。那分明就是一个孩子的叫声，是的，好多人都这么说过，猫的叫声就象一个孩子的哭声。
我一定是被孩子的哭声惊吓住了。那声声呼喊里，我逐渐忽略了它是一只猫，慢慢变成心中一个孩子的影像。堂屋的那张大床上，我听过孩子降生时的哭声，那是我的小弟。那时，我不懂一个孩子来到人世间，第一个瞬间，何以以哭泣开始这人间的慢行。我问过母亲和别人，没得到过答案。
那个明晃晃的夜里，我靠墙站着，脑海里烙印下，猫独自霸占整个夜晚的身影。我目光转移到别处，心神游移的瞬间，猫悠然从那个空间消失。我无法知晓，那一刻它遇到了什么，为何突然消失。而在我耳朵里，盘旋着的声音仿佛还在，它的音符究竟表达了什么。
一个更巨大的问题出现在我头脑里：一个从不会说话的猫，它在夜晚发出的叫声，代表了什么？如果它能说出人的话语，它在那个夜晚，想要表达怎样的意愿？！
这在我八岁那年的秋天，那个对乡村以及我所关联的世界，充满神秘好奇的岁月里，猫的行为埋下了一颗神秘的种子。以猫的身影，定格下的影像，以孩子的声音充满记忆角落的画面，在我很多年的生命里，种植下，许多寻求人生况味的野草。如同我见证埋入地下的种子，长出地面，由嫩芽到大的肢体，再到它们的败落。我只是知道，而无法用肉眼，看到他们的生长细节。
那么多年之后，在许多地方，我总在倾听一个声音。在四处惶急之地，在悬崖峭壁的地方，我都能听到一声悠长的呼喊。那么近，又那么远。那已经不是猫的声音所能涵盖的了。但那一刻，我想到了猫，仿佛看到它的四只脚，从黑夜穿行而来。就在那时，圆月升上天空，“喵喵”的叫声由远而近。我清清楚楚地感知到，猫在喊我。那个寻觅的声音，内里充满了生命待解的密码，它唤醒内心沉睡的生命意识。我带着生命的未解之谜，寻它而去……
写于2017年8月30日，2018年9月16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