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火车轰鸣

　　我已经很长时间不拉窗帘睡觉了，我习惯有一些亮光，这样我可以睡得更踏实。家里的窗帘太厚了，遮蔽所有的光线，可以使室内比夜更黑。在黑的天地中睡，我总是做梦，半夜就惊醒，因为轰隆隆的火车声，它呼啸着从任何一个地方袭来，鞭笞着我的梦境。
　　　　　　　　　　　　　　　　　
　　我就出生一个紧靠铁路的厢房里面。厢房披着青瓦，颤抖着身子，似乎火车轰鸣的声音瞬间就可以摧毁它。母亲说，三姨看见我的时候，就扭头，眼泪滴满了脸。三姨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瘦和小的孩子。母亲却很满足，长发舒坦地粘在破旧的枕头上。她只能在生孩子的这几天躺在床上休息几天。她总是奔波在日子里。有的时候，我就设想，如果母亲穿着那件碎花的淡绿色衣衫，就迎着风，就听听火车轰鸣的声音，就不去疲于奔命，我现在的身体是不是可以好一些呢？我这样想的时候，却知道，火车轰鸣的声音一定早就浸在我的身体里面，它像一条青蛇，时时昂着头，它一直在我内心中蠕动。我小的时候，生过病，母亲说是肝大，她天天抱着我去针灸，用那种粗的三菱针。我从出门就用手乱抓着母亲的长发，让母亲疼，哭到背过气去。母亲的意思是说，我从出生，很小的时候就苦，就弱小。这些我都不记得。我很羡慕别人的记忆力，而我不能。我甚至记不住小学三年级以前的事情。我探究过，得出一个结论，我的大脑受过伤。我到很远的地方去上学，每天坐火车，眼光看着树、房子和人，流动的光线，耳边就是火车轰隆隆的声音，直到我高中毕业。在学校的时候，我用一个破旧的铝饭盒盛水喝。我总是抢不过那些高大的同学，内心中的青蛇就昂起了头，它的蠕动让我更加讨厌他们。我在上课的一瞬间，才能盛一点水，一边喝，一边向教室冲去，一条水滴出来的线弯曲在我的身后。一张低垂的排球网，透明地罩过来，然后我从排球网上边翻了过去。我努力地想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整个世界也天旋地转。我听到一个人的声音，微弱，在遥远的地方。后来，我就什么也记不住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记忆就断裂了，成了一些碎片，虚无缥缈，还尖硬，散在我的生活中。
　　　　　　　　　　　　　　　　　
　　我常常沿着铁路一直走，孤独，像墙头在风中摇曳的苇草一样。铁路上有火车上遗落的煤炭、铁块，还有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间或我的堂姐，她身体很壮，她和我一起，她保护我。在内心中，我依恋她，并且喜欢她。我们常常趴在泛着亮光的铁轨上，感受着火车过去的温暖，听远去火车的声音。堂姐说，过来，听，这是到北京去的。北京，在我的心里就是放射着金光的天安门。我很想到北京去。我就听啊听啊，把脸都听黑了，还是没有能听出火车去北京的声音。就有一天，写着北京字样的火车从我和堂姐的身旁飞驰而过，然后有一包糖块从车箱里跌落下来。堂姐拾了起来，只分给我一块。糖很甜，用绿色的纸包着，还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堂姐说，你看，这是一个坐在火车上的同学看见了我，扔下来的。我信堂姐。我很盼望也能认识这样一个同学，他也可以扔给我一包糖，我就可以抱着回家，嘴上一直荡着笑容。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堂姐仅仅比我大了几岁而已，她又怎么能认识可以去北京的同学呢？
　　　　　　　　　　　　　　　　　
　　我到了高中的时候，才知道，这条铁路是德国人修建的。德国人一定是为了掠夺，一定是为了永远也添不满的欲望才修建了它。德国人修建它，用了六年的时间。他们在1904年让它通车了，我的祖母那个时候比我还小。后来，我还知道一个中国的作家，叫莫言，他写了一部小说叫《檀香刑》，小说的背景就是这条铁路。莫言想说，生命的结束就是大戏的散场，他质问，谁说历史不是戏剧，戏剧不是人生？现在，我就想，铁路难道也不是人生吗？火车轰隆隆的声音难道就不是人生欲望的尖叫吗？而如果德国人不修建这条铁路呢，村子也会有一条类似铁路的乡路吧？人的脚步声或者牛车的吱吱声是否也会轰隆隆作响呢？
　　　　　　　　　　　　　　　　　
　　我身子里的青蛇从来没有停止蠕动，它昂起头，拼命要从我身子里面窜出去的时候，我就去偷火车上的梨，躲在铁路边低凹下去的沟渠里，让野草淹了我的身子，噗哧噗哧地啃，连梨核都吞了下去。梨很甜，肉很嫩。我吃完了，才想起来，我偷拿的那个筐里的梨，已经少了很多很多。我就想，一定在我之前，就有人偷了火车上的梨。村里的刘老头偷过火车上的油。他和他的儿子一起偷。他们把油车的管子拔开，把池塘的草和喇叭花都浸黑了。后来，我听说，他和他的儿子都被抓进了公安局。刘老头和他的儿子被抓进公安局后，我就不敢再去偷梨吃了。他的儿子判刑了，很多年后才出来。母亲在刘老头偷油后，一直非常忙。母亲赶着我和哥哥和她一起去池塘里挖油。我和哥哥挖了两天，村子里其他的人也去挖，他们都没有被抓进公安局。从家里的院子里堆满了油后，我就闻到一股股烧焦的油的味道，在我们村子里泛滥和弥漫。村子里的空中开始总有一些灰尘落下来，像轰隆隆飞驰而过的火车飘下的灰尘一样，盖了地上的草，粘在树叶上，青瓦变成黑色，花也开得垂头丧气。
　　　　　　　　　　　　　　　　　
　　我是在十八岁被火车带到济南去的，在火车上听不到儿时淹没我的轰鸣声。我已经淡忘了火车的轰鸣。我也很久没有做梦了，更没有从梦中惊醒。我们三个同学，去游玩了大明湖和千佛山，我还写了一首诗，说大明湖的水是绿色的玻璃。在回家的路上，我很偶然看见了一张布告，布告上的人名被划了一个红颜色的叉。我看见人名的时候，眼睛就呆了。那个红色的叉从布告上就跳了下来，一直追杀着我。我熟悉那个人，他是哥哥的同学。布告上说，他偷了火车上的冰箱。他被枪毙了，他在家乡被抓到了济南。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被枪毙的。后来，母亲告诉我，村子里来了“水鬼”，潜到井里，捞起了很多的东西，所有的人都叫不出名字。哥哥的同学，偷了没有用的东西就扔到井里。他偷了多少东西啊？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又开始做梦，夜越黑，我的梦也越清晰。我常常被惊醒后，就呆呆地抽烟，烟头在黑夜里闪烁着绿色的光芒，是荒郊野外游荡野鬼的眼睛。我知道，这火车的轰鸣声音是一定要跟随着我了，我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可以从我的梦里消失。
　　　　　　　　　　　　　　　　　
　　弟弟出生在一场大雪之后，他的名字就有一个“雪”字，还有一个和弟弟同岁的女孩子，叫雪梅。她和弟弟的名字中都有一个“雪”字，他们的名字都好听。雪梅很瘦，有两条长长的辫子，我到现在也记得，她非常漂亮，还干净。母亲常常说，弟弟长大了，能娶雪梅这样一个老婆，那真是福气啊。母亲说了这话后，我就知道，雪梅属于弟弟了，不属于我。我还是远远看着雪梅长长的辫子，在风中上上下下跳动着，我看着她跨过铁轨，我看着她去上学。我是上学回来的路上，看见雪梅躺在铁轨边上的。她的身子上盖着一张苇席，旁边的碎石上有一些鲜血，很多的人围着她。雪梅死了，雪梅的母亲哭疯了。我还第一次看见，弟弟的眼泪流满了脸。死亡就是这么具体。听说，雪梅是被到北京的火车卷了衣服，拖死的。火车只在铁轨上停留了几分钟，还是响着刺耳的汽笛飞驰而去。我对火车轰隆隆的声音厌恶了起来，它总是这样，从来不顾及任何人，从来没有为任何人屏住呼吸过。我还厌恶这条铁路。它就是那么横亘在我们村庄的旁边，毫无道理可讲，没有什么力量可以移走它，也没有人能够奈何它半分。
　　　　　　　　　　　　　　　　　
　　雪梅不是我目睹的唯一被火车轰鸣声音吞没的人。我小学的同学，他叫刘明。他也是路过铁路的时候，被火车拖了进去。他没有死，但腿没有了。他常常坐在池塘边的草地上，看着红蜻蜓在空中飞舞，看着我们在草地上和蝴蝶翩翩起舞。我和刘方军轮流背他回家，老师经常表扬我们是好孩子。刘方军的父亲在火车站出了事情。听母亲说，是被挤死的。我的同学刘方军在父亲死了后，就不上学了。后来，他顶替他的父亲去做了一个火车调度员。我在上高中的时候，听说，他也被火车压掉一条腿，他比他的父亲幸运。火车站给他装了假腿。他夏天从来都穿长裤，站在一个地方不动，眼光迷离，孤独地看着火车轰鸣，呼啸而过，和我小的时候一样。
　　　　　　　　　　　　　　　　　
　　在烟台出差的时候，我的心里一直孤独。我一个人住在房间里，我就想起了铁轨，还有一个瘦小孤独的身影。我常常沿着那条铁路走，一些茅草和野花迎面就扑了过来。我一直感觉自己可以看到路的尽头。失败是肯定的，我看见的永远是一条线，孤寂地伸向远方。我累了，就坐在铁轨上休息。靠近火车站的旁边，总有一些工人在用手锯来回的锯着堆放在碎石旁边的备用铁轨。他们都不说话，也不言语，好像他们天生就是哑巴。我竟然非常羡慕他们的神态，他们融入在来回的动作当中，这有多好。我想，他们一定听不到火车轰鸣的声音。是的，我看见了，火车轰隆隆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就像一丝温暖的阳光洒到他们身上一样，没有重量，也没有压迫，更没有奢望和焦虑。而我焦虑，我担心。我有工作，我的工作是去要回属于我们公司的钱，天知道这有多难。我的嘴起泡了，我的胃也翻滚。我内心中的那条青蛇又昂起了头，吐着血红的芯子，它似乎随时都可以从我的身体中跳跃出去，窜到马路上。马路上的汽车，在夜里并没有停止呼啸，声音竟然和火车的轰鸣声一样。
　　　　　　　　　　　　　　　　　
　　结婚后，我和妻子没有房子，我们就又回到了我出生的老屋居住。妻子怀孕后，母亲就天天给我们来送瓜果。我和妻子就搬一个椅子，在院子里看树，听风，使劲地吃、喝。房子低矮，周围并没有很多的人居住，我们就根本不需要再拉窗帘。夜里，有皎洁的月光透进来，乳白色的光线笼罩着我的村庄和村庄旁边的铁路。我像喜欢妻子抚摩我的身体一样喜欢这朦胧的光线。那个时候的老屋，安静，连空气的走动声都可以听见。其实这种感觉维持的时间很短暂。后来，我就听到了铁块猛烈砸击地面的声音，这种声音可以存在于白天，也可以在深夜。我知道，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些铁块来自铁轨上奔驰的火车。妻子待在家里，听到这种坚硬钢铁撞击大地的声音，就笑侃我，说，你也去搬几块铁吧。当然，她是在后来知道，这些声音可以换回很多的钱。我没有去，我想起自己在济南火车站看见的布告，那个红色的叉一直追杀着我。我使劲地将心里又昂起头的青蛇按了下去。我不喜欢老屋了，我还不喜欢这种轰鸣的声音，它们就这样日日夜夜纠缠着我。
　　　　　　　　　　　　　　　　　
　　我和妻子是搬离了老屋，也远离了铁轨，远离了火车轰鸣的声音。村子里的人也都搬离了，他们逃离这个有污染，有杂乱声音的地方。他们都住上了高楼，高楼下有花园，院子里有绿草，四季都绿，春天还有花开。原来的村子里，又有人住了进去，我知道，铁块一定还在撞击着大地，火车轰鸣的声音也一定还在。远离了老屋，我就天天上班，想着发财，想着儿子能考上大学，或者想着儿子考不上大学怎么办；我好像对死亡或者疾病越来越淡然了，父亲得了白血病，岳父得了胃癌，他们都挣扎在生和死的边缘。楼下，有一条马路，并不知道这些事情，它更繁华，也更热闹了。哥哥说，在马路旁边开一个摊子，一定可以赚钱。哥哥说了这话后，我就了做一个梦，梦到我心里的那条青蛇变成了楼下的马路，人们都踩着它的尸体匆匆忙忙地奔波着，后来，马路又变成了铁路，汽车驶过的声音就是火车的轰鸣，这情形想极了我在烟台出差的时候。我醒了，竟然隐约闻到了记忆中的那股烧焦的油的味道，还想起来，村子里的空中总有一些灰尘落下来，腐蚀着大地，染了树，所有的人也都灰色。我就发愁，不知道以后再睡觉，是要拉窗帘还是不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