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14 编辑 <br /><br /> 朗月清辉
从来都以为爸不会老，一米七八的脊背依然挺直，白净清秀的脸孔依然比哥还年轻，一口气上到五楼依然健步如飞，依然可以笑话老丫头打麻将又算错了账，依然会自顾自喜滋滋地讲述当年他的深宅大院里那些富家少爷的往事，依然可以流利地背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德者本也，才者末也……”
白发变黑，光秃了十几年的头顶长出黑发，还以为会有返老还童的奇迹。
母亲过世，爸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故事的内容有些变调：弟踹了他一个跟头，姐偷了他的鞋子，嫂子花了他八十万。火辣辣的天气，在背心外面加上两件保暖衣，两层羊毛衫，一件羽绒马甲，还有羊绒上衣。衣柜的门用绳系得紧紧的，生怕哪个不孝子抢了衣服去……
接着有了两次关掉手机，独自出走到辽宁葫芦岛到内蒙乌兰浩特的经历。不久接到派出所电话说，找不到家门，被人送到派出所了。刚为此付出了两条羊腿答谢那个好心的人，接着又有三番五次瘸子着腿满世界搜寻爹的事情了。
一次体检，单子上，分明地报告：所有脏器健康，只有大脑，到处是蜂窝眼儿，糠大萝卜一般。
老爸，八十三岁，还是没法逆转的老了。

明白那些无中生有的冤假错案的原因了，竟然全是大脑里虚幻的影相，常丢东西，便以为人家偷了，什么都不是记忆中的样子。衰老，居然可以这么悄无声息地夺走一个七岁便可以读到《大学》的人的智商，何等令人难过。
还好，借着休病假的机会，决意在我的家，在眼皮底下看牢他，只要我饿不死，就不许他冻僵在大风雪中。老爸的包包却每天都毫无例外地整整齐齐放在门边，随时做好冲出门去的准备。
那日，和姐姐一起开车带老爸出去转转。老爸很神秘，立马关上车门从包里掏出一个花格子手绢包，里面叮叮当当，一阵金属的撞击声。打开看时，竟然是银亮亮、金灿灿的一包手镯，整好是七只，还有一个很特别的串着“珍珠”。
“我给你们每人买了一个镯子，你俩优先，来，挑一个。”
接过来一看，工艺粗糙得连看一眼都会剌眼皮子。拿在手里一掂，轻飘飘的，根本就是一堆废铜烂铝。
“爸，什么材质？在哪里买的？”我忍不住坏笑问。
“纯金的，纯银的，老丫头不喜欢金银，爸给你买了珍珠的。在大桥下面的地摊上买的。”
“多少钱一克？”我的鼻子有点发酸，却故意继续偷笑揶揄着问。
“嗯？”显然没有“克”的概念。
“哦，我是说，多少钱一只？”
“一百二。”
“一百二？一块二还差不多。你妈，这么欺负人，也不怕遭雷劈！”我心里怒道，差点骂出声来。
“不贵，值，还挺漂亮，我戴了！”姐赶忙向后斜睨了我一眼，抢先说着，把一个黄圈子戴到握宝马方向盘的右手。
我是一贯是连婚戒都不肯戴的，浑身上下找不到一星首饰的影子，这会儿，也在手腕上比划了一会儿，伸到他面前炫耀式的夸赞了一会儿，回到家，便把那“珍珠”镯子小心放在飞机模型下面的水晶球上。
老爸却总是问：“上班为什么不戴？多漂亮啊！还可以按摩穴位。”
我说：“单位不让戴首饰。”
“那就回家戴！”
“舍不得，怕弄坏。”
他满意地笑了。我感觉，因为我这样许多虚假的小谎言，到如今，成了唯一一个没有被他骂的人。而老爸也想方设法表达着对我的关心。

那日天不亮，老爸便起床，急促地敲门叫我：“老丫头起床！”
我看了一眼手机：午夜十一点四十分。
“爸，让我再睡会儿吧，出版社催稿子，十一点才睡，刚睡下半个小时啊！”
刚刚入睡，门，又“乒乒乓乓”地响起来。心脏吓得剧烈地狂跳起来，忽悠一下坐起来问道：“怎么了？爸？”
“我想和一个叔叔出去买个收音机，能挎在脖子上的。”
“别买了吧，去年不是给你买过，都送人了么。再说，你看，才凌晨三点钟啊！”

那屋，又安静了下来。刚朦朦胧胧睡了一小会儿，或者干脆说，刚刚闭上眼睛，门，被更加急促剧烈的敲响了：“
起床起床，这是什么过日子人家，天亮了也不起床！”显然已经是怒火中烧了。
“爸，还不到四点啊！”我快哭了，已经不是说睡就能睡着的年龄了，这一夜就这么报废了，先生不得不起床守在卧室门口，不让他再敲了。
但是，阻止无效，一不留神的功夫，又气冲冲地出逃了。打电话给他，电话却房间里响起，跟踪定位器也成了废品。只能开车出去追赶，却连半个个影子也没看到。
心悬了一整天，晚上终于回来，手里拿了一个小方盒子。却是喜滋滋的，一脸的快乐满足。
“老丫头猜，什么东西？”
“不是收音机吗？”
“不是，猜？”
“一看就知道了！”我装作迫不及待，伸手抢过盒子，一下子呆了。
“便携式扩音器，给你的，省的上课累！”
扩音器，从前我最需要的，现在却是最没有用的废品，要是能戴上扩音器重返课堂该有多好啊。
我把它挂在腰间，在屋子里给爸演示一遍，眼泪便没完没了了。不是为自己，却是为了无情的岁月。 总以为会天长地久，谁料想，却是倏忽老去，任凭神力也是无法回天。可是，不管他有多糊涂，他都还没有忘记他的小女。这种日子，我还会享受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