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春天的留言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09 编辑 <br /><br />　　看来，两日前突如其来的高温天气是虚情假意的，或者，寒冬腊月一定做了一个十分荒唐的热火朝天的怪梦。一反常态的东西终究不免来去如风不留踪迹——消失了，或者像风一样倏忽之间已在极远的远方。尚未看清眉目，亦未识其香味，一切就变成了过往。　　　　
真正的酷寒日子其实在春天的蒙稚时期。“早上打罢春，晚上热腾腾”，此种景况也许有过，也许有人真的度过那样令人惬意的初春时光，但也只是也许而已，今天，谁又曾幸而遇上呢？听说的传奇，只是别人的奇遇或艳遇，在如醉如痴的听者，恰如令人神魂颠倒的艳梦，而艳梦里销魂者常常也不是自己，那是很让人感到沮丧的；在未曾遇上的人那里，的的确确美言不善、善言不美，如同总有人津津乐道曰“春天来了，带来了新的希望”，并信心百倍跂而望之，但在更多的时候、在更多的人看来，“春寒料峭”的事实怎么也是无法回避的。　　　　

这个冬天，第一次落白是那样的轻描淡写，至于十分的温柔、熨帖。即便如此，也足以让整个小城的人们欢呼雀跃了。那么多人，关于天上落白的原梦是铺天盖地而道路阻绝、而恍如隔世的。那样壮美的情景好像总是发生在未知其详的别处，大概是期盼到精疲力尽兴味索然了吧。别处再好的景致也不能很好地安慰自己落寞的心，无法润泽自己干燥的喉嗓。于是，仿佛全天下人因此都在厉声而咳，然后，唾弃的痰液宛如这个季节低垂天空常有的昏暗彤云，从而让人越加喘不上气来。每至此时，消息传来，别处壮观的白色世界又总在消磨酷寒干燥天气忍受者们的自尊，并觉得自己的健康度因此打了大大的折扣——现在好了，或者终于好一点了，总算有了普天之下一落而白的景况，虽然不免终属难得一见似为远客，虽然不免轻描淡写至于若有若无，虽然仿佛做了小小的一点事情就迫不及待地大肆吹嘘而唯恐天下不知的好大喜功者。但毕竟有了，有比无好，如此柔弱的时间华表也能成为安神的药剂和励志的楷模，力量和亲和度也是不能忽略的。　　　　

紧接着，第二场落白又在酝酿之中了。　　　　

冰丝纵穿一般的朔风像无数条冰蜈蚣那样毫无商量余地地顺着衣领和脖子直灌下去，无需掩藏的面部仿佛已经冰冻三尺了。这时候的朔方来风再也不是偷偷摸摸的，风声再也不是蹑手蹑脚的，好像得到天下大赦的囚徒，出了牢笼便疯疯颠颠地寻找曾经的居所，急不可耐地打听失散多年的女人——那样严酷的风的确很像曾经极不安分且满身恶习的男人，现在有幸获得自由了，从业不免慌不择路，择偶难免饥不择食，俨然作恶之后经受了长期的囚禁，即便走出囹圄，依然免不了习惯性的作恶。是“立春”的讯息让许多活着的精灵依然不习惯循规蹈矩地过日子，并屡屡想否决当下的枯寂与萧瑟。　　　　

我也要为之动容了。冬日落白，这是最好不过的事情，因而，我一如既往地一个人穿过空荡荡的公园去聆听最安静的蠕动。虽说“空”而“荡荡”，事实也不尽然，毕竟还有风雨无阻地日日坚持行走的人，虽然他们的的确确属于聊胜于无。袖手缩脖，弓腰如蠖，而行走起来又如落寞失意的猩猩。从他们身边经过，或者，他们从我身边经过，我就听见有人在手心里弄出“格吧格吧”的响声来，我知道，那是他们捏揉着山核桃，两个，或者三个，随着掌心和手指的相互运作，那几个山核桃在五指控制下挤碰着、旋转着。山核桃，那种表面凹凸密集、凸起尖厉如刺的东西在城里人看来的确属于来之极易之物，得来的容易程度就是只需花上一两个小钱就能获得，一朝在手，日日把玩，据说如此这般大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在原始采撷者那里，此物确系来之不易之物。山核桃生长在人迹罕至的高山远林之处。采撷者进山入林劈榛斩莽至于树下，手持石头、木棍上抛将其击落，去青皮，泉水濯之以使清新爽朗，携而归家，曝以日光，入市售卖。整个过程繁琐而靡费时日与体力，尤为甚者，此举甚是消磨人的精神意志。　　　　

采撷的过程颇具意味。采撷者酷似回到了原始时期并且勉强可以算作进入了旧石器时期。另外，大抵从没有人专程前往刻意为之，不合算，屡屡因为其他诸如开垦、砍伐、稼穑等劳作事务而附带为之。现在，操此旧业者日渐稀少几至于无，深山老林里的山核桃树或许因此有了更好的长势、有了更加旺盛的家族，但其果实已不为人所常光顾，偶尔有人偶然为之，所采之果便为稀罕之物，携之入市大可待价而沽。除了玩弄于掌股，另有他用，据说有镇邪之功云云，更得世人钟爱，犹为凡事无不好奇、无不夸大其词的城里人所看重。当然也有故弄玄虚之疑。反正，总之，山核桃该物在城市里虽然来自俗处却非为俗物——采撷者对之却无更多笑的冲动，他们只是在以自己的辛劳换取一定钱财的同时，也在悄然观摩城里人日甚一日的怪癖以及种种怪癖背后的可笑之处，他们自己很少乃至从不玩弄此物，毕竟，那种荒唐的奢侈行径大不关乎他们实实在在的衣食住行、油盐酱醋。在采撷者，山核桃不应该是廉价之物，在赏玩者或膜拜者那里，山核桃并非等闲之物。很公平，虽不是人尽其才但也是物尽其用，也算好事。　　　　

不过，我独独听出了那些捏揉山核桃者的心浮气躁的恶习至今未曾息止，也听出了他们易感情绪所致的咬牙切齿以及别人难得一见的种种愤懑、种种猥琐、种种污浊。　　　　

说到强身健体，却也无人考证捏揉山核桃的做法到底练就了几块肌肉、扩张了几根血管、强化了几成脉搏，种种说道的真正内涵，也只有玩弄者和膜拜者们心知肚明了。　　　　

在这样的早晨孑然穿过空寂的公园，我的手指和面颊总有被冻得发疼的感觉。于掌心捏揉山核桃的人与我擦身而过之后逐渐走远了，但山核桃彼此之间你死我活的磕碰与摩擦、挤压之声于我的耳际久久不去，让我想到要么那些人心中真有难平的怨愤而只能凭借使劲捏揉山核桃来暗自发泄；要么，他们和我一样被冻坏了，而必然通过行走和捏揉来取暖吧；或许，他们是为了排遣隆冬时节孑孓而行的寂寞吧，就那样，山核桃发出“格吧格吧”的响声，那响声无所畏惧地穿过了凝冻的空气绕过了空空如也的树冠，好在，那些声响令酷寒的冬日有了一些鲜活之气。　　　　

我当然也懂得他们的另一些用意，他们在不断刺激手掌部位的多处穴位，此举目的是健康长寿，这样，他们看上去就像冬日里的玉兰树和梅树，枝头的花苞在凛冽的寒风中一天天鼓胀起来、鲜亮起来，看一看，不论怎么说，它们哗然绽放的日子不远了。原来，极度的酷寒天气里也有深藏地下的根须仍然表现出顽强的生机；看似全面萧瑟，其实另有强者。捏揉山核桃的人，那样老态龙钟了，还那样相信自己的根须健全、自己的生机旺盛，足见他们对这个世界、对自己生命的珍爱和留恋。　　　　
某年冬日，天气极度酷寒。早行人中，有一位老者好像走累了，就坐在台阶上靠着路边栏杆小憩，别人帮看上去他好像进入了长时间的休息状态。后来大家觉得情况不妙，上前呼唤而不应，才发现他已经由小憩进入深眠，然后变成长眠，他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就那样永远停留在严酷的冬天。这件事在小城居民之中颇引起好长一段时间的感叹唏嘘。　　　　

我素不赞成上年纪的人在极端天气里参加过于剧烈的健身活动，但当我终于发现自己也开始明知故犯的时候，才真正理解了那些老态龙钟却孜孜不倦的行走者们。真的，谁愿意坐在家里终老呢？人也许以为与其坐着等待人生大限悄然而至，勿如在行走中忽略此事乃至忘记此事、当然最好是能够改变此事的运作时间表。只要还能行走，必然就要行走；既然还在行走，说明还有想法和打算，未尝不是好事。　　　　

我又疑心他们的骨头也如干透的山核桃那样外壳嶙峋而内质坚韧了，所以，他们捏揉山核桃的时候才能发出那样清脆有力的“格吧”声吧。　　　　

第二场落白什么时候发生、会不会发生呢？会与不会，迟与早，反正都不能等的。已经有太多的事情，我在怀揣主观臆断的殷切等待中把许多美好的东西错过了，从现在起我不再盲信也不再空乏地等。什么时候是“立春”节气，春天会不会如期而至，这些都不是靠等待来贴近事实的。我必须走，特别是我还没有到达老态龙钟地步的时候。即便我的想法和做法同样不可避免暗藏着风险，但我必须坚持行走不辍，并且常常是我一个人独出独入。我想，我所能耳闻目睹的人、事、物，都是与我休戚相关的，它们都应该是我生命际遇中的偶然，但这样的偶然一旦关涉我的生命流程，也就有了必然性。我诚服这个世界的因果律，因为它是完美到无懈可击的，所以，我不应该有太多的忧患，不应该过于悲观，也不应该有刻意的拣选与抗争，何况我根本无法与世界的因果律抗争！　　　　

如我所料，未来的春天又这样以极度的酷寒来做铺垫、来作先声了。美丽生于废墟，平安生于离乱，康乐源于苦难，永恒在乎瞬间！我对这个世界何必患得患失。我能看它，它能看我，并将此情状诉诸时日，世界将会对这一切生成记录：我在春天来过，我也在冬天来过，并且，从乡村走到城市。　　　　

我想我应该为未来的春天也为未来春天里的我留言了——　　　　

我曾得益于一些捏揉山核桃的老者，因而我感到我的未来尚有宽绰的心灵空间可以凭恃。　　　　

我不认为应该落白而未落白的冬日是萧瑟的，因为我的内心从未干枯、荒芜；我不认为人到中老屡屡要在严酷的冬日里性命多舛，因为我总觉得世界要我在这个时候摈弃往日的浮躁与浅薄、无知与昏乱而成为世间诸相的知情者；我不认为繁华走到尽头必然满目苍凉，我只是认为我从繁华世界中找到自己的时候清楚地发现，其实我走过的每一个日子都不孤单。　　　　

我会记住春寒料峭的春日，而这样的春日也将会记住我。　　　　


201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