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记忆诞生的地方去

到记忆诞生的地方去
声音起始于走廊一端，慢慢朝这边靠近，像抓住他衣服或者身体的手，一直在那儿撕扯，直到那踢踏之声，从他面前经过，越过他，从另一端消失。
就是这脚步声，拼接了另一时空。那时，他坐在一间屋里等那个由远而近的声音，它就像埋藏在心中的鼓点。在他后来的梦中，声音仿佛穿过整个城市，把一场大雾带来，他看不清雾的面目，仿佛整个城市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他听到一个人的说话声，在空旷的小屋里，一直以来只有他内心的声音，后来加进这个声音后，连空气都不同了。仿佛有槐花香的味道，槐花来源于他的童年，在无限幽暗的一条道路上，把他引领到现在。青涩甜嫩的味道，一丝丝进入他，从口腔，到肠胃，并覆盖他的知觉。像中毒一样，他进入迷醉。一瞬间，他混淆的现在和过去。他看到一个人向他走过来。
那个人穿过走廊一端，一件米色风衣，一张白皙的面孔，落在楼道、地面，以及通往大门的那条路上，出了那个小区。他追随着那个影子，进入那片清凉的空气里。那个春天一下子敞开了，变得如此清醒，令人着迷。稍一愣神，他就明白。这是另一个城市。街道两边开着紫色嫣红色白色的花，他遇到不同的场景，一个盲人在小巷的出口，唱着歌，那面墙壁上，刻着文字。出了小巷，那条宽路上，落满白色的花瓣，而树上更多的花簇拥在一起，像一场雪的堆积。花瓣一点点落在身体里，像一盏盏的灯。
他走过一条青石板路，看到饭店、小花园和一些木头的房间、桌椅，这些木头的东西，像是有着一个人的体温，亲切如故友——他惊讶头脑里冒出的念头，他来到心里描绘过无数次的地方。那些物象含着精灵般的表情，朝着他的内心煽动翅膀，那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现象。
他走得很慢，想像眼前的一切都是以后记忆的刻痕，一次次停顿下来，看着一棵保留在繁华光影中的树，简直像一个奇迹。他想象这必定成为一种惊魂的回眸：那从树身后闪现出来的一张美丽的脸庞，如传说中的一个天使。他自然明白，天使是没有的。那张脸，真实到一种幻觉般的存在。他忽然觉得，自己也生有一对翅膀。他可以像一只鸟儿飞到任何地方去。他觉得心中那条美妙的线路引诱了他。他像一个偷渡客，潜伏在春天的光影之中。他想起火车上、飞机上，以及那些带着他离开的交通工具上，他长着巨型之翅。
出了巷子，宽大的路边是香樟树。大风吹落树叶，像发生了一场事故。每片树叶的色素，都吸纳了空间的阳光和水分，在温度的作用下，变成现在的样子。正如他，依靠对未来的怀想，走在这条南北街上，一切安静地像人的生命回到原初。他走过来，走回去。走到一家店面的门口，等一个人从商店里出来，一起来到，这条路的东首。天黑之后，月光从上空落在路面上，他步行朝南走，踩着法桐树树枝落在水泥路面上的影子。那种从虚拟丛林穿过的感觉，让他有着走入时光深处的恍惚感。
他回到一间屋子里，植物的气息，弥散着，通过敞开的窗子，进入到房间。他在幻觉中，渐渐沉迷于空间的气息和味道。他在弥漫着香烟与食品气味的空间里沉沦，随时觉得一个梦中人进入到空间里。在一个停止想象的间隙，面包的甜味和辣椒酱的香味融合在一起，进入嗅觉，刺激了等待即将发生的美妙感觉中，仿佛他在等待一个人，也可能是一种味道的煽动，让等待具有了前所未有的憧憬。
多年后，他的回忆，验证了当时的感觉。总有些东西，一经发生，在记忆的样子就变成了永恒。它们也让他在陷入回忆时，有了一种无法超越的心里高度，或者一种无可取代的生命刻度。这样的唤醒，让身体里的细胞跃动，体验放大。在他的生命里，一种红色的气球，缓缓飘升，悬浮成一种梦境。他沉醉于枯木逢春般的情境，心头跳荡着美丽的水泡，虚幻又实在。他的身体仿佛散发出类似蜂蜜的味道。
这个晚上，他出门。从这边，走到那边去。那个不长的过道，笼罩着夜晚神秘的氛围。他像一个随意散步的人。但他知道，每走一步都意味对一个内心目标的靠近。他就那么怀揣着一个美丽的秘密，向那所房子靠近。抬起和落下的脚步，迎合着心跳，像一场秘密的演出，他既是演出者，也是唯一的观众。
他沉溺于光影交错的行走，在漫无边际的冥想中，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物都是完整的，有着形状气息在内心的显现。白天浑浊的空间，到了夜晚便清明了。走在那儿，脚步与地面的摩擦，让他觉得每一个细小的声音，都是一种唤醒。许多沉睡的知觉被藏进了脚步声里。
从那个迷濛的空间里，朝着另一个更大的空间抵达。除了脚步声，一切都是沉寂的。那扇木板，隔开的另一个世界，滋生了一瞬间望穿秋水的感觉。他在悄然穿越，天空的云在落下，一个人从迷蒙之中走出来。那种初见，像是经历过了千山万水，像是久久携手之后的一个瞬间，仿佛刚刚分别之后，恍然觉得三生之后的重逢。
他来到了田野上，微明的天光下，从远处覆盖过来一抹幽暗的色彩。他听到了雷声，隐秘的、急迫的、带有吸附力的雷声，缓缓靠近大地，然后消融于大地。如丝的细雨降落下来，一片迷离之境。
这如烟的雾气，把人置换进了另一个世界，那身体像张开了一个口子，像久旱裂开的人间大地，那气息里蕴含了无数水的分子，无形而充满力度感，它们集体朝着这个方向覆盖过来……他的土地干裂的部分，每一个细小的颗粒都在消融更小的颗粒，它们逐渐粘合在一起，在肉眼下，显得更为光洁，仿佛天衣无缝。在那个过程里，他听到了土地吸纳水的声响……
他仿佛在和一个人握手，拥抱，缓缓地靠近着。从进入土地的雨水里，他看到藏匿起来的光芒，而比邻产生的植物是无数张面孔。他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每一长脸都像你。他所期待的，像夜晚的花朵，像在房间嗅到的水果味道，而那些缭绕在房间的烟味，在暗处怂恿了他内心的念头，像水泡闪亮，并一一炸开，那是一种充溢肉身的欢乐。
“我记得你，一直记得你，你以特别的方式，安睡在记忆的黑暗处。当我告别时，我总会想到这一切，它们令我觉得，美是另一种绝望，而真正的死亡是遥远的事情，死亡会越来越远……”
他沉入冥想：那时，他或者老了，像一片树叶睡入大地。这样的信仰，给了他生命最好的归宿……
2018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