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的风花雪月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9:30 编辑 <br /><br /> 春天树会发芽，草会开花，这是大自然安排的。青春期的少女会怀春，少男会钟情，这是老天爷安排的。少年人的爱情是四月杏树枝头毛绒绒的果，偷偷尝一口青春便成了酸涩。是青草中的花苞苞，一打开心香便被风送远了，一直会远到岁月那头的某一天，被一院的杏花打开，那被风送远的青春又会重新在记忆里走回来。
那一年我十三岁，喜欢上了一个爱穿白衬衫的乡村男孩。那个男孩就住在外婆家的村庄里。每年夏天的暑假一到，我母亲总会把我打发到乡下的外婆家去。等到暑假结束时才会把我接走。所以每年的暑假我内心都会像老妇人一样，充塞着孤单、彷徨。我开始记恨起我母亲，觉得她不喜欢我，我甚至怀疑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所以才在每学期的暑假把我送去外婆家改造。我所说的改造就是要帮外婆打猪草、做饭、有时还要帮她往最远的西瓜田里，去给生产队看西瓜的舅舅送水、送饭。那天天热得能晒死蚂蚁，连树叶都没精打采地在炎阳下打着卷儿。我和表哥因为谁去给舅舅送饭的事发生了争执，表哥争不过我，他便故意叫着我妈的小名说，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是西瓜养的，所以才年年被打发着乡下来，送水送饭就是去瓜地里看我娘。我信以为真。哭肿了眼睛闹着要回家和我妈对质。我小疯子一样冲出院子，一下子就撞在一面白墙上。但是墙面却是软软的，暖暖的，似乎还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突然就有一双手扶住了马上就要倒下的我。我本能地一抬头，便跌进了两潭笑微微的清潭里。那是一个穿白衬衫的乡村少年，他的一只手抓着我的肩膀，两只眼睛正笑微微地和我对视着。那目光带着早晨晨曦洒在树叶上的光芒，清澈得像外婆刚刚从井里打上来的两桶水，那水里安放着白云、星星、风，这些诗中才有的美好物象，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撒在我的脸上，我仿佛被白衬衫的目光打湿了。我的脸“哗”地一热，像是起了火。我想起放假前老师刚刚教会的词语“羞涩”。对，那一瞬间我羞涩了。但我实在不想让他看出我害羞的样子，因为我太狼狈了。我甩开他的手，刺猬一样粗声大气地说：“没长眼啊，大白天装瞎子撞人”。白衬衫一愣，把手里拿着的一把劂头往肩上一扛说了声：“野丫头”。便大步流星地从外婆家屋后走了过去，我站在那里，看着白衬衫像一棵移动的白桦树，慢慢地在大路的拐弯处消失掉了。我的眼前只有一条洒满阳光的大路，空空荡荡的，一时间我像是站在没有人迹的荒原上，七月的野花全都飞到了天空，我站在蓝得像绸子一样的浅海里，四周回响着“野丫头、野丫头”……我心里像被什么给打开了，有些想哭、又有些喜悦，还又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小虫子一样齿咬着我的心。在我长大后我知道了我心头的那种感觉叫迷乱。所未的情窦初开也许就是，情未至心先乱。
那天和白衬衫的相撞，却像是撞上了鬼，我有事没事总爱把目光投向外婆家屋后的大路上，可是白衬衫却真的像个幽灵一样，几天都没出现。我像是把魂也丢在了大路上，空空的心里开始滋生起了怅然、憧憬这两个词语。
我决定跟踪白衬衫，但在他未出现之前，我必须主动出击去侦查他的行踪。我开始平凡地出现在村庄、晃荡在田野里，和我不太喜欢的那些乡村的孩子套近乎。我为我圣神而又伟大的使命，而感到兴奋地睡不着觉。那天我愉快地提着草篮子，刚刚走进那片收割完麦子的地里，就意外地看见了白衬衫，他背着背篼正在割我前一天就看好的、猪最爱吃的鬼针和苍耳。他的白衬衫被夏日黄昏的晚风吹得鼓鼓荡荡，像一面飘在风里的白帆，仿佛在引诱着我去踏上那只看不见的小船。我一边加快着接近他的步伐，故意用脚把金黄的麦茬弄的唰唰地响，可是他好像被被鬼针和苍耳给迷住了，依然专心致志地在割着草，他割草的声音像一首美妙的音乐敲打着我的心，使我心如鹿撞。我又故意拿腔捏调地响亮地咳嗽了两声。白衬衫突然转过了身来，他的两双眼睛依然像两桶井水，那里面安放着黄昏的星子、黄昏的风、黄昏的晚霞，还有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他的眼睛里荡漾着。他望着我突然站了起来笑微微地说：“你是谁”？我迎着白衬衫的目光走了过去：“我是小花，那你是谁？他调皮地抓起一块土疙瘩，“嗖”地扔进了远处的玉米地里：“我是虎子”。我突然想作弄一下他来消解这几天来，我内心莫名其妙的折磨。我大声地说：“我外婆家养的狗也叫虎子，原来你是狗呀狗”。白衬衫一愣，非常机智地回我一句：“原来你是花呀花，狗尾巴上的花”。他指着麦田里的一株野花坏坏地望着我。我两被彼此没有恶意的调侃惹得开怀大笑。我们的笑声惹得几个赶着羊群回家的牧羊人侧目。我把白衬衫和父亲给我讲过的故事里的小英雄雨来、送鸡毛信的海娃、还有我喜欢的歌星童安格联系在了一起。把他们身上所有我喜欢的那些元素都强加在了白衬衫身上。多么美好的黄昏，我们低头给猪割着草，四周开满了粉红的鸡冠花、金黄的野辣子花、淡紫的豌豆花，白蝴蝶在我们肩头飞来飞去、天空变幻莫测的火烧云，给麦田蒙上了一种奇幻的色彩。我偶尔把目光投向白衬衫，发现他也把目光正向我投来，我们害羞一笑赶紧都低下头去割草。眼前的鬼针、苍耳、地菜绿得就像少年的情怀，静静渴望着被谁的镰刀打开心香。把我们心中你这种美好的情愫送向远方。
以后的几天我都会在特定的时间里，提着草篮子出门，每一次都会奇迹般地遇见白衬衫。其实那时我并不知道白衬衫也在偷偷地跟踪着我，我们所有的相遇都是彼此的预谋。当我们把一片地里的苍耳割干净之后，又会转到下一个地方去找鬼针。当他的背篼和我的草篮子都满得冒了尖，我们就会比赛着冲上一面高高的山崖坐下来，我大声地对着天空变幻莫测的火烧云大声地喊着：“虎子汪汪”。他喊着：“狗尾巴花狗尾巴花开呀开。”然后我们放肆地大笑。让笑声又一次穿过收割后的麦田，飞到天边变化莫测的火烧云里去。
那天的黄昏我破例没有去打猪草，我骗外婆说，我要去买作业本。外婆所在的村庄只有一个小商店，虎子家就住在商店附近的一座红砖房里。我换上那条天蓝色的背带裙，站在镜子面前给两只辫子上认真地绑上了蝴蝶结，我顺着墙根偷偷地溜出了外婆家的院子。我刚刚走到商店的门口，虎子就远远地从一棵杨树的后面闪了出来，他向我作了一个手势，我们便做贼似地一前一后出了村庄。当确信已经躲过了外婆的目光，我们才心情激荡地并肩走在了一起。怎能不激荡呢，我和虎子已经秘密谋划了好久，要去离村庄七里路的镇上去看一场电影。所谓的看电影其实也就是拾电影把把。在1983年的乡村小镇，能够看一场电影也是乡村少男少女的盛大节日。乘着夜幕赶七八里路，站在电影院门口，等到电影结束时电影院的门一打开，那时聚集在电影院门口，没钱买票的孩子，就会一窝蜂地涌进电影院里。激动而又遗憾地看着即将结束的那些镜头。这样的电影就叫拾电影把把。
那天我们看的是《青春啊春春》，当我们飞快地跑进电影院里，银幕上男主角和女主角正拉着手，深情地旋转着。我和白衬衫的手也非常自然地拉在了一起，没有羞涩、没有扭捏，直到电影结束我和白衬衫的手也没松开。我们就这样拉着手，一直往回走。快到村庄的时候，突然一声断喝，把我和虎子都吓了一跳，我外婆和表哥突然出现在了大路上。我和虎子都同时甩开了彼此的手。我表哥在一边幸灾乐祸地偷笑着，外婆走过来狠狠地瞪了虎子一眼，举着的巴掌就要落在我的头上，我闭着眼睛等待着那火火辣辣的疼痛，外婆却叹息了一声，拽着我的手气呼呼地把我押回了家。第二天早晨母亲便从县城赶来了。我等着一顿劈头盖脸的暴打。母亲却意外地辟开外婆把我拉进厨房里，她看我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奇怪，她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在春天不能摘去秋天的果实。”我嗫嚅着分辨说：“现在已经是夏天了”。母亲正色到：“春天是生，夏天是长，在夏天更不能想秋天的事”。我慒懂地点着头，母亲说完便吩咐我去收拾行李。第二天便把我带回了县城。以后的暑假我便再也没有回过外婆的村庄。
我十三岁那年的爱情便无疾而终。但每当我想起无邪的少年时光，便会有一场四月的杏花雨落在我的心头眼眸，那样美好、那样纯粹、那样干净。美好的就像一件白衬衫似的帆影，消失在夏日黄昏的大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