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现实,更是梦境
2020-09-24叙事散文杨献平
是现实,更是梦境这个故事也是爷爷讲给我的,那时候,我和他都躺在黑夜里,冬天的风从门缝挤进来,带着尘土和月光,还有乌鸦和驴子的梦呓。爷爷抽完一袋旱烟,又从窗台上摸着夜壶[1],放在被窝里,稀稀拉拉地撒了一泡长尿。禁不住我的央求,又讲了下面这一
是现实,更是梦境
这个故事也是爷爷讲给我的,那时候,我和他都躺在黑夜里,冬天的风从门缝挤进来,带着尘土和月光,还有乌鸦和驴子的梦呓。爷爷抽完一袋旱烟,又从窗台上摸着夜壶[1],放在被窝里,稀稀拉拉地撒了一泡长尿。禁不住我的央求,又讲了下面这一则故事。
爷爷说,以前的塘被子上,住着一户人家,养了两个儿子,老大叫张王恩,老二叫张付义。弟兄俩相隔三岁。
有一年闹蝗灾,爹连病带饿,抛下他们母子三人下世了,弟兄俩跟着娘过活。老大长到十七岁,老二十五岁,兄弟俩就到山里砍柴卖。有一天,弟兄俩各自背了柴架子,提了斧头镰刀,又到深山去了。所说的深山其实就是村庄的后沟,通往武安与山西辽州(今左权),但远近一带人烟稀疏,再加上灾荒战乱,本来就偏僻的山村就更偏僻了,整年不见一个外来人,好像与世隔绝了一样。兄弟俩沿着不知道走了多少遍的山路,到森林里,放下柴架子,抡起斧头砍柴。
砍砍的斧头声在深谷里传出好远,在崖壁上跌宕不休。砍了一会儿,老二张付义要去解手,丢了斧头,就往森林深处走去。老大张王恩继续砍柴,砍够了自己背的,又帮老二砍。等两个人的柴禾都砍够了,老二张付义还没有回来。老大张王恩心头一紧,扔了柴禾,提着镰刀就沿着老二的去向走去。
张王恩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叫老二的名字,可除了岩壁上的回声,老二始终没有应声。张王恩心急如火,渐生不祥之感。到最后,喊声当中带出了哭腔。穿过大片的森林,走了大半晌路,连老二的一根毫毛也还没见到。这时,落日西斜,眼看就滑到摩天岭背后了。张王恩心想,要是老二有个啥三长两短的,不但回去没办法向娘交待,也是自己一辈子的大心病。
越着急,越是慌不择路。好久后,张王恩自己也不知道到哪儿了。他只是记得父亲在世时说过,后山沟有两个地方不能去,一个是王八盖子山,上去容易下来难,从古到今,不下几十人在那里没了踪影,连尸骨都没找见。一处是森林深处的一眼山洞,据说住着一条水瓮粗的大蟒,人进去,肯定会被一丝不剩地吞下去。想到这里,张王恩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扯着嗓子喊老二张付义的名字,仍旧没有回音。
落日下坠之后,森林里突然一片寂静,偶尔的鸟鸣像是从地底传来的,狼嚎声似乎就在耳边。张王恩打了一个哆嗦,快步回到弟兄俩砍柴的地方——可除了已经捆好的柴禾,还是不见老二张付义。张王恩想,找不到弟弟,自己回去娘骂娘生气倒还没有什么,娘万一想不开……再说,父亲去世的时候,一连几遍叮嘱他要好好地照顾弟弟……可现在,弟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该怎么办?天越来越黑,张王恩也越想也越可怕,一屁股坐在草上放声哭了起来。
等擦干眼泪,天已经黑了下来,森林更为黝黑,唧唧虫鸣与狼群的嚎叫一波一波传来。张王恩咬了咬牙,背上别了镰刀,手提了斧子,找了一块石英石,打着火,做了一盏松明灯,沿着弟弟走丢了的路再次向森林纵深处寻找。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张王恩的胳膊和腿被尖利的树叶和木枝划出了一道道伤口,鲜血流溢。张王恩顾不上这些疼痛,一门心思地要找到突然失踪的弟弟。夜越来越黑,张王恩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走到了那里,只是一遍遍地呼叫张付义的名字。
没有人答应,张王恩就一直寻找,走着走着,忽然见对面一道山坡上闪出一道亮光,像家里的松油灯,在漆黑的夜幕中忽闪忽闪。张王恩一阵惊喜,一边喊着张付义的名字,一边着急马趴地跑到近前——灯光是从一座小石头房子里闪出来的,修建得很精致,门前还有台阶,四边有木头做的栅栏。张王恩心想,从来没听说过这深山老林里还有人家,再想起那些瘆人的鬼怪传说,不由头皮发麻,浑身上下都像是大热天结了一层冰似的。
屏住呼吸,张王恩走近小房子,从窗户往里看——窗户上贴着一层薄纸,里面朦朦胧胧的。像有人,又像没人,一切都静悄悄的。张王恩在舌头上粘了唾液,捅开薄纸,看到一个人的背影,背对着自己,坐在一面小木桌前。从头发和衣饰判断,那人应当是个女的。张王恩下到院子里,一时拿不定主意,是敲门询问,还是悄没声儿地离开。正在犹豫,背后有人轻声叫他的名字,张王恩急忙转身,看到一个身穿粉红长裙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口看着自己说话。
张王恩哦了一声,脸色通红,要不是夜幕遮挡着,肯定被那个女子看到。支吾了一阵,张王恩走近那女子,说了寻弟弟的事。那女子笑说,这事儿我知道。张王恩咦了一声,面露惊诧。那女子又笑了一声,示意张王恩进屋再说。张王恩满脸狐疑地迟疑了一下,低着脑袋走了进去。屋里灯光明亮,一切设施一应俱全,整洁无比。张王恩愈发狐疑,看着那女子,心脏怦怦乱跳。
那女子似乎猜透了他心思,说,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更不会害你。张王恩嗯了一声,仍旧忐忑不安。女子看着张王恩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张王恩脸色涨红,搓着手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女子让张王恩稍作一会,自己去去就来。话还没说完,就像一阵清风一样飘了出去。不过一碗水工夫,女子又飘然进屋,手里端了一面木质托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张王恩愈发惊异,下意识后退几步。女子将饭菜放在木桌上,示意张王恩来吃。张王恩见那女子毫无恶意,又饥肠辘辘,嗫嚅了一下,便狼吞虎咽起来。
抹了嘴巴,张王恩向那女子道别,女子道,干嘛这么着急,现在天又黑,路又难走,等天亮再去找你弟弟不迟。张王恩说,家里只有弟弟和母亲,找不回弟弟,自己难以回去给娘交待。女子说,你不知道弟弟去哪里了,怎么找呢?说不定已经被狼群撕吃了,巨蟒吞噬了,再找也没用。张王恩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完,就抬脚往门外走。正在这时,那女子叹息一声,说,我知道你弟弟在哪里!张王恩蓦然收住脚步,瞪大眼睛看着那女子。
女子走到床侧,按了一下啥机关,墙壁上忽然打开一道门。女子身影一飘,率先走进,张王恩三步并作两步,也尾随而入。这是一窟很大的山洞,石壁光滑,每隔一段都有一只松明灯。女子脚步极快,张王恩奋步直追。走了好久,女子转向左侧,倏然消失。张王恩走进一看,里面是一面更大的洞窟,无数的松明灯如同白昼,洞里有精致的房屋,盛开的花园,不止的流水,还有许多果实。张王恩迈步走进,大声叫弟弟张付义的名字。
张王恩一边喊着弟弟张付义的名字,一边在洞里寻找,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还是没发现弟弟。而那位女子,也不见了踪影。正要出洞的时候,女子又忽然出现在眼前。双手捧着一只金光闪闪的盘子,上面放着一些珍珠宝石之类的,灿烂光华将山洞映照得金碧辉煌。张王恩哦了一声,看着那些珠宝,呆怔了一会儿。女子笑说,你要是留在这里,这些就都是你的了。张王恩哦了一声,后退几步。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我不能留在这,娘还在家等我们呢!女子笑了一下,又说,不光这些珠宝,这洞里的一切,包括我,也都是你的。
说到这里,女子微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两腮荡起好看的酒窝,眼睛里汪了一团涟漪……张王恩心神荡了一下,像在高空飞翔一样。张王恩揉了揉眼睛,又在自己胳膊上拧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那女子说:我还是不能留在这里,娘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养大,现在又上了年纪,要人赡养,俺不能忘恩负义。说完,径直往洞外走去。身后传来女子的咯咯娇笑,张王恩回身一看,女子身边又多了一个人。张王恩定晴一看,真的是弟弟张付义。张付义好像喝多了酒,躺在地上,手里还抓着一只银色的酒杯,脖子上挂满了宝石项链。
张王恩快步走过去,把张付义身上的东西摘下,背在背上,快步向洞外飞走。身后传来那女子的一声叹息,在空旷的山洞里,像是一枚擦着岩石下落的树叶,又像是金子轻擦的声音,极其悦耳。走出山洞,阳光兜头直射,鸟鸣声此起彼伏。张王恩回身一看,哪里有什么房子和人:一面平坦的草地上,一只长在岩石边的山丹丹花轻轻摇着身子,还有几只大黄蜂,趴在花瓣上嗡嗡吮吸花蜜。回到家里,老母亲仍在嘶哑痛哭,见兄弟两个安然回来,呆愣了一会儿,一把抱住两个儿子,鼻涕眼泪流了一身。这以后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东边兵来西边兵去,还有灾荒和地震……有一年开春,村人到塘被子上去刨地,有人惊呼:张王恩一家连人带房子都没了踪影,只剩下院子里的一棵老梧桐,一堆喜鹊在自己窝里叽叽喳喳。
[[1]] 夜壶,一种适宜男性躺着就可以排尿的瓷器。
[ 本帖最后由 杨献平 于 2012-2-17 22:2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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