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空间

　　　　　　　　　　　消失的空间
　　我从哪里来到这里的？我遇见时间中的事物，没有任何征兆。 　　下午，看着阳光下，碎成几片的灰色屋瓦，裂痕映射的光很刺目。我躲闪的时候，感觉到疼痛与不适。单单出现在湿泥地上的瓦，是从屋顶上坠落下来的。我忽然想到，夜里是刮过一场大风的，还下了一阵急雨。 　　那无数一样的瓦覆盖住整个屋顶，我在它们的庇护下生活了很多年。在静下来的诸多瞬间，我毫不怀疑，我喜欢这个空间。它隔住了外边的世界，藏着我一颗安宁的心，和许多欢乐的表情。它也盛过如瓦片破碎的样貌，我听到过刺耳的碎裂声。那些原本精致而美丽的瓷碗、杯子，变成了废品。看着这些美好的东西，在始料不及的瞬间，化为不可逆转的碎片，好比你身体的某个部位，突然戳进了一个尖锐的刺。 　　时间在那里停止，仿佛心脏在那一刻停止跳动。生活的裂痕，常常就从这些物体上发生变异。那些在生活里各归其所的东西，你以为它们都会按着原来的样子，相安无事。而当它们人为的破碎时，物体所负载的过去的故事，就会从遗忘中被打捞出来。被母亲、孩子、我赞叹过、喜欢过的一个美丽的瓷器，它完好的，像一些安宁祥和的日子。而在某天，从眼睛里消失，变成了破碎的记忆。于是，我知道完好的瓦片、精致的瓷碗，还有和它们密切关联的记忆，让我陷入生活的某个部位，就像陷入了幻觉。 　　那些美丽的，有着细腻而有光泽的面孔，藏着我关于生活的迷恋。那里声音、色彩，像我生命一直滞留其中的原野，广阔的日月、泥土和植物的芳香，它们化成过我身体的一部分，成为青烟缭绕的灵魂。那些安静的时刻，我依靠这些美丽事物延续给我的幻觉，活在渴望与等待之中。在新一轮的生活之中，我复制这些细节，重现夕日的光芒。那时，我看着一所大房子，一扇窗户面向我。我那么冲动地想走进去，去验证我的内心渴望的景象。 　　从那里出发，我走到街上，那条街上的人，像被似曾相识的感觉画出来，成为墙上的壁画。我想那个画家有一双诗人的眼睛，那种艺术感带来空间幻觉，将我的身体和灵魂一并收入其中。站在那些壁画前，我感觉到光影交错，从空间流动过来。而其中，有一张由魔术变化出来的脸，你会觉得那是自己的一张脸，从壁画上浮现出来。想到这些，就会觉得时光和内心一样柔软，充满了清凉而又温热的雨水的滴意。 　　在那条街上，流淌着音符之声。从一个安静地坐在木凳上的盲人嘴里，它的气息、力量，充溢了失明男人的内心幻念。我在想，他不需要用眼睛，他看不到任何外在的人和事物，但他的内心一定住着一位美丽的姑娘。不然，那首“姑娘姑娘我爱你”的曲子，便不会这么如泣如诉。他沉浸于那个曲子里。他破旧的衣服，他凌乱的头发，他瘦弱的身体，已经被他胸腔里的音符所分解、覆盖。他只活在他的音符里。 　　后来，我常呆在某个暗淡的角落里，脑袋里响起悉悉嗦嗦之声，像电光一样在眼前炸开。我看见一个闯入者，从音符中流淌的水面上，一位穿着银白色风衣的女子，她进入一间屋子。她在这间我住了十几年屋子里，讲述盲人和她的故事。——那是六月的小雨，黄昏，树上的枝条湿漉漉的，银白色的水银光撒在上面，仿佛传说中的天堂。也许那些音符带我离开了人世，我所遇见的，到后来都不在人间。而当我确认现在，墙壁的白色，已有些灰了。灯光打开时，那些始终不变的影子，从不开口，或者是在默许那些已经发生的梦幻，像现实一样存在。 　　我的幻觉曾经彻底消失。在一个阴暗而破败的棚子里，躲雨。那些美，就会变成另一种存在。它们令我疼痛而感念。于是我写下：“一生难免被咒语一样的事件与感觉套住，如同寒冷浸透大地，也会浸透人的身体。无可逃避的抵抗与承受，成为一种必然。属于人内心的失意、悲凉、绝望，会在一瞬间，强大得如一股电流击穿你的内心。一片黑暗，一种坠入深渊的疼痛，而后，一是不能承受之重的毁灭，二是覆水历险之后的上岸。”一转身，知道自己尚在岸上。 　　这些年，有些人的影子消失过，有新的影子又加入进来。仿佛有很多人，都来过，但能进入最深角落的是唯一的。内心的事件，它常常并不像你开始以为的那样。很多时候，我会忽然看见。他们来，总会伴随着一些可爱的动物的影子。许多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伺机被神秘手势召唤，离开这里，奔向远方的动物。那时，蛰伏在这个房间内的我，等着手机铃声响起，有人叫我起床。我背上行李，出院子大门，穿过清晨笼罩在院外小巷子的薄雾，来到那条宽大的水泥路边，钻进一辆出租车里，我奔向车站。 　　这像极了一次出逃。城市里所有熟悉的物体，对自己开始捆绑，身子在轻微颠簸的车厢里，像要生出翅膀来。哦，这一刻，我头脑里，描绘自己旅行到的那个城市：在一个古老的城市里，我坐在长条木头面板前，面前是异香扑鼻的饭菜，一只斟满了酒的玻璃杯。饮酒夹菜，望着眼前陌生的小巷，拥挤的格局，飞檐斗拱的房屋，老旧干净的街面，感觉我不曾知道的悠长的岁月，在这里沉淀了多少悲喜人生。我安静着，不惊动那些从内心出来的前尘往事的忧伤，让思绪携带着嗅觉的香气，从身体里灵魂里泛溢飘散…… 　　现在，看着太阳一点点离去，我恍然置身于时光流逝之中。那些没及走远的存在，如果没有了声响，是否连想象也不知从何起源？我的院子，埋在一片寂静而微弱的光中。它不发出任何声音。这个冬天，我重复着出来进入，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一直走到北面的黑暗处。在那里，透过浑浊的空间，我试图看清楚外边的墙壁、屋顶，以及隐藏在夜色中，那些能引起幻觉的事物。它们能让我打开更多消失的空间。 　　　　　　　　　　　 2012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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