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你离我那么远

　　那天，我哭着从梦中醒来，眼角还有泪痕。我坐在黑夜的床上，再次让那个梦从脑子里过滤了一遍。有些困惑，有些忧伤，还有些胆怯。我明明地知道老师他确实不在了，在离我很远的地方睡着。可是，我总是会想起他，同学们难得的相聚，也绕不开和他有关的话题。就像此时，关于他的梦近期也不断重复在我不安的睡眠里，我也突然想，他那白骨的梦里是不是也有过我和我的同学们，哪怕只是一瞬间的惊扰也好。

　　梦里的闵老师还停留在三十多年前的样子，他和我说话，保持着彼时的神态。我们正说着话，就看到他的脚步下有一条河流，他一失足，就掉了下去，我喊他，很大的声音，然后就喊醒了自己。

　　这是我中学的班主任。之所以对他有如此深的印象，是因为那个初长成的年龄，老师给予我很多的鼓励，他叫我“作家”，他喜欢和同学们开玩笑，给很多人都起了外号，听起来我的外号最值得狂妄。其实那时，我不过只是喜欢上语文课，作文和语文成绩基本垄断和保持班上前矛的位格。我的狂妄只延续到高中毕业便休止了，因为那时我看到了我与这个称谓的距离，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成为拥有这个称谓的资本。

　　但我和我的同学却非常喜欢他。大约三十出头的样子，个子一米七五以上吧，说着流利的普通话，嗓子有些许的沙哑。冬天里脖子上绕着一圈长围巾，前后各留一段，灰色或咖色，他一下课，走到教室门口，就会将散在右胸前的围巾甩到左肩后，然后大步流星地跨出门去，我感觉他走路没有脚掌着地，只用了前脚掌轻轻点地，所以走路时总像鞋底有弹簧一样。他体格不算壮，却有着体育和文艺相融的气质，他曾在一节课外活动时，给我们拉小提琴，琴声如泣如诉。我盯着那个琴看，我惊叹于那几根琴弦上怎么能发出天籁般的声音。后来有一个女同学要跟他学琴，我听了当时就气红了小脸。我不知道13岁那年，我那颗小小的心灵里，是不是注入了暗恋老师的倾向。 　　之后我到另外的地方上高中，又到更远的地方工作，再没有见过他。但同学们只要在一起，总会聊起他，说起他那时无数的好，说起他后来又上了大学，毕业后被分到另外的学校，可是却偏偏都没有想着去拜见老师。 　　大约是2003年，听同学说，老师又回到原来的学校了，做了当时学校最高的行政主管。我的惊喜写在了脸上。回来后，我就写了很长的信，里面填充了很多或许被他忘记的细节，用以供他想起我时的参考。那封信写了五六张的样子，我读的时候，多次被里面的情景感动。寄出后却不见回音，我接着再写，再写。三封信后仍没有我想得到的信息。2004年我回到母亲家时，专程赶到学校，门卫的工人说，闵老师在家呢，没在学校。我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门卫的工人亦不知。 　　只一年后，当和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忆起往事的时候，才得知，老师已经故去。这个消息传递到我的耳边时，我声音的气流像是突然被阻断了，我说不出话，眼睛转向别处。想必那个时候，门卫工人的话里是有一种提醒，只是被我忽略了。 　　人总是有很多奇怪的作为，有那么多可以相聚的机会，却在等待，想起了，却错过了。就像一首歌：还没有来得及淋一场雨，秋天的黄就来了……2005年的夏天，我与老师有了真正的距离，这种距离无法借助任何交通工具可以抵达，所有想见的愿望都在这一年停滞尔后变成遥远的回忆。我亲爱的闵老师从此离我那么远。 　　我经常会因一个契机想到老师的时候，会觉得， 我不是一个人陷在回忆里，那样或许会加重回忆的沉痛，而是一群人的集体缅怀，因为老师留给我们的有着同等珍贵的回忆史料，我相信接受过他授课的每一个学生都得到老师的关怀和帮助，不仅仅是学业上的，还有生活上的。那时我们这些欣欣向荣的学生和朝气逢勃的老师之间有着绸密的往来和接触，是师生，更象兄弟姐妹。他领着我们学习，也领着我们玩，使我们这届学生中的很多人，学有所成，玩有所得，向体育方向发展者不在少数。 　　所以在知道老师永不再出现于我们的视线时，我就常常坐在曾经学习过的地方，让思绪的翅膀飞出很远。几乎是整个初中阶段发生在学校里的一切，都十分真实地还原和再现着，那些细节充满了回忆的内容。我像是站在教室与办公楼以及连接他住宿的十字路口，我可以看到他在学校活动必经的地段。我看到这个年轻的男教师怎样走出教室，回到办公点，又怎样从办公点走到住宿的地方。他冬天贴伏在肩后的围巾和春秋敞开的短款夹克衫成为他最经典的写意。 　　那时，他有一个刚会走路的女儿，好像视力并不好，我们课余时间会逗她玩，她不是个好玩的孩子，常常哭得我们不耐烦，直到老师来安慰她。我在这些回忆的过程中，会充满忧伤、悲痛甚至愤恨，我自然把这一切的恶果都迁怒归结于我们的师母，一个美丽却强势的女人。我的老师是多么阳光的一个青年，却在她的面前显得极为暗淡。她的声息压迫了那道光。当时他们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我们总是能听到她对老师的苛刻责备。我没见过她的笑脸，我也没见过老师在她面前的笑脸。有一次我们正上课，她用脚踢开教室的门喊，老闵，钥匙！让我们正在用心听讲的学生目瞪口呆。我的老师很从容地从皮带上卸下一串钥匙递给她，然后关上门接着讲课。但那堂课，我们却再也听不进去了，纷纷为老师打抱不平，我发现老师的脸就涨红了。听不进去后来他讲的是安培定律还是大气压强，只看到他末了，将粉笔头扔进粉笔盒里，拍了拍双手上的粉尘，走出教室点着了烟。隔着窗户，我看见他眯着眼睛，把手里的烟吸了一口又一口，吐出浓烈的烟雾。 　　老师是肺部的不治之症。同学们在一起时分析他的病因时，会摇头叹息；他那个老婆呀，唉！个中有无以复加的痛惜和无奈。我从没见过师母流露出哪怕短暂的慈爱，对老师或老师的学生们。我不止一次地主观臆想我的阳光、明朗、幽默还略带天真的闵老师在遭到来自她的欺凌和羞辱时所保持的沉默与宽容的态势，这个应该比我们老师年长一些的女人在看见或看不见的时候，常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待他，说话的神态里露出蔑视和不屑。后来听说她在中年之后做了一家大型国企的党委书记，对这个结果，我们没有人质疑，她有掌控权力的天赋与追求。

　　也要感谢她吧。当我可能地会将老师英年早逝的助力推及到她的身上时，她间接地成了我反面的教村。我对自己先生有了更多的温柔、理解和宽容，似乎要以此补偿天底下那些心高气傲的女人们对男人所造成的一切亏欠和过犯。我也会给朋友们传递出这样的信息，在相爱的人面前，做一个独立而顺服的女子，并且可能地替他分担生活的重负。和谐的家庭是女人永远的天堂。 　　老师离开我们八年多了，那个有了官位的师母想必也从权力的岗位上退居了，这八年来无论她是否与别人重结秦晋之好，都会去为老师扫墓吧。无论日渐暮年的师母在安放老师骨灰的墓地里说些怎样的话，我都愿意她好好地活着，至少守着闵老师唯一的女儿及她的后裔们，以这种方式履行对我亲爱的闵老师的另一种忠诚。 　　今天是教师节，早晨的阳光很有节制地释放出来。我徘徊在那个有老师存在的梦里，我想老师来到我的梦里，或者是对学生的想念并渴望与他的学生们重逢。亲爱的闵老师，尽管此时你离我们尚有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但你一定知道，那些后来者，其实都行走在赶赴天堂的路上。

　　　　　　　　　　　　　　　　　　　　2013-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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