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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灵魂课

2022-01-14叙事散文澧水寒儒
灵魂课一、碳素的墨迹历经百年仍然熠熠生辉,黄卷上刚劲的蝇头小楷冷静地陈述着一次规模巨大的巫术事件。那种具有史诗性和标志性意义的描述,不无感伤,倒充满了血性和荣耀。这是在我阅读之后第一时间涌起的感言。巫术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
灵魂课

一、

碳素的墨迹历经百年仍然熠熠生辉,黄卷上刚劲的蝇头小楷冷静地陈述着一次规模巨大的巫术事件。那种具有史诗性和标志性意义的描述,不无感伤,倒充满了血性和荣耀。这是在我阅读之后第一时间涌起的感言。

巫术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论语·雍也》也说:“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儒家是拒绝巫术的,从小接受儒家浸润的我,理论上应该是和巫绝缘的。但在一个偶然的原因之下,我却投拜在湘西巫医覃玄英的门下,以耳濡目染或者耳提面命的方式接受来自巫的训诫、洗礼、庇佑,是源于算命的跟我爹说我命中带有华盖星,必要皈依于道或佛的门下,才能禳解孤独的华盖命。

如同学习着汉语拼音和山田水火土一样,我一面背诵着六十花甲、二十八宿,八卦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咒语、符箓和经文,一面在学校接受着正统、大道的学习。随着时间的推移,辩证唯物主义关于何者为第一性的论述彻底推翻了建立在我心里的神性宫殿,我开始动摇,开始淡忘那些经文。

师父的询问,往往我也是答非所问,牛头不对马嘴。显然,我的尊重是要选择对象的,巫师性质的师父不在我的序列之内。师父知道我所处的年代,是激越和建立在物欲基础上熙来攘往的时代。他也担心他的衣钵恐怕无人传承而空留遗憾。他年事已高,根据先师的规定,一定要将不二法门传承下去,否则有悖先师遗训。

师父决定清洗我的现代意识,让我成为下一个他。于是,他拿出了他传承的压箱底的经卷,务必让我仔细阅读,然后从儒家学说的层面上审视体悟认知义在巫术中也是赫然在列的。
师父的举例论证旨在让我能受到规训和教化,并且他还嘱咐我守口如瓶。我没有被师父教化,但我却窥见了一颗颗英雄的灵魂在闪耀,他们的定义域在家国、在故园。

摩挲着泛黄的经卷,我被那种叙述所感染。我背叛了师父,决定用文字描述,把一个个隐于纸上的寂寞的灵魂还原,放置于众人的视野里,让大家燃一束心香,增加一种认知,增添一分膜拜。

二、

北风呼啸,寒风凛冽。

明嘉靖三十七年冬,(1559年)。东南的官道上,旌旗和白幡随风飘扬。 一支马队迤逦而来,驼着将领棺椁的马匹略显得吃力,咴哧咴哧地吐着粗气,白色的孝布挂在棺椁之上,飘满无限苍凉。这支土人队伍衣衫不整,士兵们赤脚短褐,抬着尸骨,缓缓而行,他们没有谈论,步履沉重。

存活的土人没有显得过多的悲哀,脸色凝重。旌旗猎猎。他们的身上一面背负着平靖海宇的至高荣誉,一面背负着马革裹尸的故人、亲友。胜利的喜悦和悲伤的情绪混合在一起,神经系统是如何协调的不得而知,没人能留下画面,让人细致地解读,我仅仅望文生义,用白话文描述,不得要义,我满腹惭愧。

列入典籍之上被人记住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戚继光,另一个是俞大猷。1553年的倭患,把他们推倒了风口浪尖,使倭寇闻风丧胆的是戚家军。同时,鲜为人知的还有湘西土家族的土人之师。他们没有名利,现行历史教材上,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名字和面孔。

此时,我的身份不是巫师的弟子,而是推介英雄的业余写手。我试图情绪化的遣词造句把野史稗文还原本相。

1553年,誓与倭寇血战到底的是兵部尚书张经。他上书皇上与严嵩主和派“面折廷争,力排众议”,以“土司世序富强”,“凡战必捷、人莫敢樱”,自古“国家赖以挞伐”为由,奏请征调湖广湘鄂西土司平倭,获准。剿倭总督大臣、巡按胡宗宪也认为:“短兵相接,倭贼甚精,近能制者,惟湖广镰钩枪弩之技,必须动永、保二宣抚(慰)司精兵。”并说:“湖广九溪等卫、容美宣慰(抚)司、桑植安抚长官司、麻竂等所、上峒等峒,各有骁勇士兵,惯熟战阵,宜选各卫谋勇素著者指挥统领。”

  嘉靖三十三年(1554)腊月,当朝廷调旨送到永定、九溪卫城时,湘鄂西各土司才得知倭乱国危的消息,一时群情激愤,同仇敌忾,纷纷请战出征。首批参战的土家族土司有茅岗、麻竂、桑植、永顺、保靖、酉阳、容美、镇溪、大喇等,共约三万余人慷慨赴征。茅岗安抚司使覃尧之、覃承坤父子双双出征;永顺宣慰彭益南、致仕宣慰彭荩臣、彭守忠父子一同出征;容美宣抚司使田世爵携九霄、九龙二子一道出征。

一场长达四年的抗倭战争,终于以湘鄂西土司、广西狼兵的参战和广大明军爱国将士的“抗战交响乐”暂告平定。尤王江泾大捷,是“自有倭患以来,此第一功”,皇上特钦赐“东南第一功”匾额。(胡宗宪:《筹海图编》卷六)一大批士兵将士获得朝廷封赏。如茅岗土司覃尧之被授以怀远将军,儿子覃承坤因功晋升为指挥使。但是,土司们付出的代价是无可估量的。四年粮饷,全由广大土民摊派,还要源源不断运往前线;83岁的容美土司田世爵阵亡芜湖,麻竂土司唐仁战死舟山;保靖土舍彭翅,永顺土官田郅、田丰、陷入倭阵、全军覆没,成千上万士兵尸抛异乡……

家事国事天下事,大湘西土司们集于一身,带着他的子民,远赴他乡,保家卫国,血洒疆场,豪气冲天。

土司们班师前夕,曾对所寄阵亡将士尸骨进行挖掘清理,所有尸骨均按葬时所记地址名姓交由回乡亲友携回转给亡属安葬,并由老士(巫师)举行隆重的“安魂”仪式。口诀云“在生不占他人土,死后不作异乡魂”。

关于大湘西土司抗倭,经卷上的记载是泛泛的,详细记录的是这次庞大的安魂仪式,即是如何给勇士们进行超度亡魂的做安魂课的。

三、

山鹰回旋。寒鸦呱呱。

超度的经文悲天悯人,凝重、超脱、关乎来生。

香烟袅袅。英雄的灵魂正在在饱食着乡民的预备的珍馐。猪头、白肉、米饭、豆腐、瓜果。呜呼哀哉,尚飨!子民们相信灵魂归来的英雄们正在以他们独有的方式在享用。

长长的长铜号和巫师的法螺响起,在寨子里回响。子民们尽皆缟素,长跪不起,掩面而泣。老士和道士们身着法衣,走罡步,手挽诀,颂经文,庄严肃穆的灵堂上,他们的职业生涯正在进行。

经幡飘扬,诡谲的符箓铁钩银划,显示沟通着阴阳两界的魔力。白色的大花钱一把一把的飘洒,黑色的蝴蝶漫天飞舞,围鼓咚咚,唢呐声声,呜咽声和铿锵声混合,鞭子和土铳的声音带着硫磺的味道,把寂静的寒冬变成了一个声响世界。英雄们的尸骨伴随着成绩和荣誉,无论子民是伤心欲绝还是万般不舍,但英雄们最终于在老士举行的丧葬仪式下,回归了土地。

八月里来是中秋,堂前点兵下苏州。右手举起刀一把,左手提起倭人头。这流传于茅岗、桑植土司的抗倭民谣,在我的文字里又重新浮泛着烟云般的气息。

我尝试着用得体的语言把经文上的泛泛记载,画面般的鲜活起来,竭尽所能地还原一个远去的时空里的身体和灵魂二位一体的回家仪式。

英雄的灵魂在空中飘荡,还在捍卫着他们的领地,以我们看不见的形式。经文说:神在虚空;西方古老的传说云:灵魂重21克。这是巫给我的晓谕。

我不想搅动他们的清修,我只想让他们多一份膜拜,让我们多一份骄傲和自豪,使他们从寂寞、淡忘的一隅得到一种被惦念的温暖和记忆,让他们的故事得以传承,让他们曾经的荣耀闪光,昭示后人。

幸甚。土人在庙里塑造了覃尧之、覃承坤、田世爵的塑像,焚香供养。现在,我们还可以目睹、感知。这也许是一种精神上的纪念和慰藉,灵魂上的安放和续接。

四、

经文的记载,我开始觉得有了一点份量和掂量的意义。对于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巫师都能动容,并且能以文字训示来者,皆因其英雄之气和舍生取义之义,惊天地泣鬼神。

我继续背叛师父,泄露经文记载的部分内容。

血洒疆场的土人,他们的一部分尸体被带回,一部分难以找到,或者因为存活的不多,所以经文上记录了一次大规模较长时间的赶尸事件。

太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不断地上溯,直到1559年。一张张朱砂黄符,一面面小阴锣,风高月黑之夜,职业巫师们跋山涉水业务正在进行。

湘西的赶尸,一直是神秘和被诟病的。或者说是假的,是人背负着尸体跳跃行走的,很多解密者都这样说着。我也觉得颇有疑问,问过师父,你老人家看见过赶尸吗?师父说看见过。师父生于1925年,是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之后的一二十年,在湘西的山野,能见到也难说。湘西赶尸在沈从文的相关文字里也有记载。不管巫师是如何做到的,真假如何,这不是我表达的要点,我只是想阐述英雄们的回家历程。

土司首领给巫师们下达了重要指示,找寻尚未回家的死难战士。巫师们或者法力无边,或者自圆其说,但还是最大可能地完成了任务。不仅使英雄的魂灵回归了故园,而且也使一个巫师的形象和地位凸显了出来。巫师应该是首次被读书人肯定的,经卷上也赫然记录。

“在生不占他人土,死后不作异乡魂。”土司战死疆场的子民们在巫师的努力下,尽有可能的回归了家乡,完成了生命的壮丽凋谢。巫师导演的赶尸队伍,就是生命意义里程中的最后一次回家,即使是远距离的奔袭,无论是巫师们还是英雄们,他们的灵魂均得到了洗涤和安放。因为勇士们的灵魂需要回家,需要在故园的天空下存在,飘荡,守候。巫师们的此次行动意义重大。

此时,巫师似乎有善和义的光芒。

我咀嚼着自己的话,脑海里呈现着与英雄们回家相关的幻象,他们的灵魂安息了吗?

五、

忘记是一种可耻。

侵略和战争,于任何一个国家来说都是一种伤痛。我们不需要时时温习伤痛,但我们有时还是有必要回眸伤疤的,对自己或者民族是一种警醒。

大湘西土家族苗族的先人们已经远去,曾经的战绩似乎也蒙上灰尘。我轻轻地擦拭着,试图拂去他们的灰尘,用语言还原真实和本相,让一个个孤寂的灵魂,融入我们一份真挚的怀念。

曾记否?先人们也是义薄云天的汉子,他们保家卫国,虽九死其犹未悔。他们的灵魂在看着我们,有时候,他们也在发怒。在凉薄的世间进行序列中,多一份自省和灵魂上的高洁,我们也才能不愧对先人的付出和辉煌。

我的心里聚集着一种荣耀和一种责任,一方面表达着对先人的崇敬,另一方面表现对英雄们的文字描述的激情。

我师父的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他不能武装我的思想,我也不可能继承他的衣钵。但对于他的用心良苦,我还是理解的。他让我觉得继承衣钵,可能也是一种必要,也是大有裨益的,但他还是没有战胜根植在我头脑里的唯物主义世界观。他的技艺后继无人,也是他的时代的终结。可是他给我的启示的经文,却是弥足珍贵的,让我洞悉了一个少数民族的民族之魂和英雄气,这也是误打误撞的受益。于我而言,正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我颇觉意外。

即将从蝇头小楷的黄卷上走向互联网时代的远去的土家族英雄们,在故园的天空下,安息吧。

你们的灵魂不会寂寞,因为我们就是你们的涅槃。我们的灵魂里一半植入着现代意识,一半传承着你们豪气干云般的英雄气,一定会在继承优良传统里捍卫国和家的未来的。

--------- [ 本帖最后由 澧水寒儒 于 2013-11-27 08:5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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