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这本新版字典

村庄，这本新版字典
楔 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场猛烈的大风吹到我那太行一隅的小村。在生产队扎堆劳动的乡亲们，像一堆草枝树叶突然间被大风卷起，在天空飘飘忽忽、迷迷怔怔、不知所从地悬浮了一阵后，七零八落跌落在山前山后、沟上沟下的梯田里，开始一家一户侍弄庄稼。过了一两年，吃饱了肚子再无饥饿之虞的乡亲们，开始把盯在土地上专注“绣花”的眼抬起来，移向可以使人舒展惬意生活的东西——钱！
　　这是我那可亲可敬的乡亲们的一场灵光大开的觉醒、觉悟，也是彻底改变命运的契机。他们已经把粮食抓在了手上，只要眼睛往钱上一盯，就能盯出一个富裕生活的新前程来。可是，度过羞涩期后高度膨胀的钱崇拜，也引起了乡亲们性情、为人上的一场突变，许多地方变得让人不认识。
　　村庄的这本老字典，被重新编撰排印，好多字义词条的新释解，已同原来大不一样。
　　
果园竞标
　　
　　原大队部的院子里，极少有会开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却汇集在一起。人们站着蹲着或四下里走动，劣质的纸烟、老旱烟味搅和着汗腥味，在会场弥漫、飘荡。他们脸上携带着惊诧、愤慨、不解、向往、漠然种种表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嘁嘁喳喳说小话。这一切都表明，村里正在举行一场很让一村人上心在意的大事情。
　　一点不错，村委会已形成决定，要将原大队的果园以投标竞标的形式，一定五年不变承包给村民，承包对象可以是一户，也可以自由组合，于今天当众竞标。
　　村里的果园，曾经是令我垂涎的地方，也是难以企及的地方。当金风萧萧送爽、秋虫唧唧欢唱之时，国光、红元帅、黄香蕉等品种的苹果，便在大片果园的枝丫间闪烁笑靥，舞动红腮，强烈地勾引一村人的馋虫。可果园被林业组几个铁面无情的人日夜轮流看护着，还备有土枪，每晚都要嗵、嗵的放几枪，同时像撵狼一样咋唬几回。白天里，一般人没有正当理由很难靠近。即便有理由进了果园，死乞白赖要出口来，看果的那几个六亲不认的人直接就驳了面子。即便开了慈悲之怀，也是给几个树下的落果，而且让吃不让装（他们知道吃是吃不了多少的）。就这，还得连训儿子一样的难听话一并吞下去。也难怪，村里无工矿、加工企业，面积上百亩的果园，就村里人的“摇钱树”，村民每年除了每户可以分到几十斤的苹果外，还有苹果卖出后的钱体现于劳动日分红。于是果园成为人们景仰的圣地，在村里人的心里熠熠放光。
　　土地下户后没多久，村集体除了原大队的房屋和果园，其余家当都折价变卖给了村民，大到骡马牛驴和羊群，小到犁耧耙耢、“四边”零星树木等。现在，轮着了果园的归属，只不过是承包，而不是像其他生产资料那样一次性卖断。
　　投标这天，我在工作的乡政府，不在现场，一切过程和细节都是家里人后来转述给我的。我相信他们的转述是形象、准确、真实的。他们本来感性大于理性，更注重对场面、过程和细节的描述，我就完全可以将当时的情景复原出来。
　　参加竞争的是三伙人，有基本是原林业组的人的组合，有村支书两个弟弟、一个本家弟弟的组合，还有几户强势村民的组合。三伙人都卯足了心劲，箭在弦上，志在必得。
　　投标竞标仪式开始，村委干部和专程来的乡里领导和包片干部都啰嗦了几句，中心是强调果园必须顺应时代潮流下户承包，而不能再由集体经营管理，这是方向，也是政治任务。接着便进入了投、竞标的实质性议程。
　　干部们宣布的竞标办法有点奇特，是背对背的一次性暗投标。即竞争的人都背着人将竟标的金额写在纸上，像喝酒划拳猜枚一样，背地捉摸，当众出指，一锤定音，决出雌雄，谁报的承包金额最高，就将果园承包给谁。或许是为了简约，或许是疏忽，竟然没有第二轮的互相加标、攀升竞争的这道关键性程序，甚至连有没有果园经营管理能力的资质审查都没搞。然而，我那陌生于民主法治进程中新事物的乡亲们，对此并未提出任何质疑。在他们的心目中，也同打扑克、搓麻一样，奉行的是“赌博场上一句话”，定成啥规矩就是啥规矩。反正家家门前过，机会均等，权利一样，因此就不能叫做不合理。于是，这种怪异的果园承包竞标，竟然赢得了大伙的默认，堂而皇之地开锣了。
　　三张写了竞标金额的纸张很快交上去，村、乡两级干部和临时确定的几个村民代表验看之后，由支书大声宣布，他弟弟们的那一组合因投标最高而胜出，果园由他们来承包，待后同村委会签订承包合同后，便正式生效。这样的结果，对其他村民来说，并不特别在意，大伙只是想看看究竟会鹿死谁手，就像听说书想揭开最终的悬念一样。可对另两组竞标的人就大不一样了。本来是踌躇满志来竞标的，现在却眼看着花落他家，热腾腾的心立刻被失败、失落感击伤。特别是原林业组的那伙人，仗着有果树管理的技术与经验，原以为舍我其谁，而且填写的竞标金额，是依据每年出售苹果收入的经验，出到一般人不敢企及的高度，那曾想，却惨遭滑铁卢。原林业组组长“老黑驴”，是出了名的炮筒子，腾地从角旮旯里站起身，大声发问道：打听一下，我们报的是多少，他们报的是多少？咱可不想大睁着两眼喝糊涂汤，吃癔症饭。永远笑眯眯的村会计替干部们作答说：你们五千，他们一个是三千，另一个，呵呵，是五千零零五。“老黑驴”诧异道，怎么拿捏得这么巧，只多五块，活神仙呀？一个被点名看标底的村民大声嚷嚷道：人家写的是“我们比任何人高五块”，你要是写四千，人家是四千零零五；你写了五千，当然是五千零零五；你要是再高一千，人家就成了六千零零五。说罢哈哈大笑。会场一下哗然，继而哄堂大笑。按说，这是地道的诡辩式、投机式的捣鬼，应该不予以承认，推翻重来。可怪就怪在主持竞标的乡、村两级干部，却予以了认可。一村百姓虽然也有少数人持怀疑态度，可绝大多数人竟然是看红火的态度，反而于惊异的眼光中闪烁着佩服：“比任何人高五块”，绝，太绝了，既可以击败了所有对手，又保证不出冤枉钱，人精哪，不服不行！只有两个竞标组合的人心里不服，七嘴八舌叫嚷道，这是阎王爷娶媳妇，日鬼哩，不能算数！支书的三个弟弟立刻接了碴，怎么不能算数，谁规定过不许这样写标底？怎么就不合理了？两个组合的人竟一时哑言，说不出怎么不合理来。这时，支书大声喊道，话是一句，墙是一堵，这次竞标算数，散会！喊罢，领着乡干部径自走了。两个组合的人纵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服，可眼看已没有扭转局面的任何可能，骂骂咧咧愤然而去，其他村民也意犹未尽散去。
　　“我们比任何人高五块”，一度成了村里的一大流行语，在大伙嘴里飞来飞去，以至于飞出村子变成其他村乃至乡政府里的人的笑料。然而讽刺挖苦也好，钦佩叹服也罢，我村果园承包给支书三个弟弟成为不争的事实。人们嚷嚷了一段时间，便归于平静。世间的好多事就是这样，再荒诞怪异的事，被念叨乏了，就见怪不怪甚至合情合理了。
　　然而，果园却不像人那样随意，它有自己的生存规律与法则。秋冬剪枝、刨地松土、挖蓄水坑、防风抗寒，春夏防虫、妨害、施肥、疏花、除草等等，需要大量的技术和资金支持，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导致减产减收，甚至导致灭顶之灾。支书的三个弟弟，本来是勉强凑齐了五千元承包金（那时的五千元，对一般村民来说属巨额资金）。故而已经没有投入能力，只盼着收了第一年的果实出售后再行投入，再图赚钱。这样做，已经是掠夺性经营，加上技术不稔熟，在关键的灭虫、防害上出了问题，导致果园腐烂病爆发，第二年果树大量死亡，第三年便基本没有了收成，只可以在无果树的地里种植普通的庄稼、蔬菜。支书的弟弟们只在第一年每户分到了两千多元，以后分到手的钱比生产队时一年的劳动日分红多不了多少。“老黑驴”多会想起多会骂，昏王当朝，江山必败，没技术想发财，哼哼，败了祖业害三代！
　　我村的果园由此走向涅槃。春花，秋果，蜜蜂嗡嘤蝴蝶蹁跹，只能成为村民的记忆中的诗与画，或者只能在梦境里重现。

挖矿官司
　　　　自从把妻子、孩子从村里接出来，借住在政府后院的平房里安家后，我在县城的这个家，便成了村里人的接待站。歇脚、喝水、吃饭还在其次，女人们来买衣物、家用品，都要拖上妻子作伴，陪着东游西逛。生病住院、找人办事等有难度的事，则比以前更多地找我跑动，帮助料理。
　　石头一样木讷的七斗和他那那憨憨的媳妇，找到家里来说他的事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事情有多么严重，等说出点头绪后，我的头立刻大了。
　　煤、铁快起来以后，村里的男人们大多到公家或私人煤矿下炕挖煤，还有一些人沟前沟后乱刨乱挖，寻找铁矿石。一旦找着了，开口、挖坑甚至开巷道挖出来卖钱。我村一带的铁矿石不成气候，只有些窝矿，且品质不高。可萝卜快了不洗泥，铁矿石再不好，楞是有人要。只要挖住一窝，农用三轮从临时修的山道嘭嘭嘭嘭一车车运出去，照样变金变银，还真有几户人家大捡了洋落。
　　七斗也漫山遍野跑着找铁矿石，打瞎了好几个窟窿，可到底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挖着了一窝。看样子，还形成了矿脉，可以开巷子往前拱。可不巧的是竖井打成后，开巷的方向偏偏要通过黑老胖家的山坡承包梯田，黑老胖不干了，前来阻止。说想继续挖也行，必须让他入伙，两家一起挖。七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这么一窝矿，岂能轻易让别人分肉吃，于是一口回绝了。只答应因挖矿塌陷了黑老胖的地，负责给修起来；损害了庄稼，全价包赔。两个人尿不到一个夜壶里去，便掰破了脸，黑老胖从自己地里打了竖井，从上游截挖铁矿石。七斗不让，说我千辛万苦才找到铁矿石，凭什么你来挖？黑老胖振振有辞道，矿是国家的，并且在我的地下边，我为啥不能挖？有本事你拿出国家发的采矿证来，我就不挖了。私挖铁矿石，本来就违法，上边一直在查，七斗没地方说理去，只好哑巴吃黄连，任黑老胖在上游挖。于是，在很近的一块山坡上，两家各开了一个挖矿的口子，沿矿脉走向在山肚子掘进。
　　为了提高效率，挖矿的人都私下鼓捣炸药、雷管，放炮开巷或取矿。七斗、黑老胖自然也这么干。这天，七斗在炮眼里添好药要点火时，几次吆喝要放炮了，让黑老胖躲炮。不知道黑老胖在坑下忙没听到，还是不愿意耽搁手边的生活，竟然没有躲到安全距离之外去。随着轰的一声炮响，巨大的冲击波一下把他甩到巷壁上，头碰破了，血流如注，要命的是肋条骨撞断了两根。万幸没造成坑道塌方，否则肯定把人活埋了。两家本来就闹着气，这一下黑老胖一家来了劲，又哭又闹，几乎动了手。七斗脸都吓得白了，赶紧弄了车把黑老胖拉到县医院。治疗一段后，医生让出院，说头是外伤，不碍事，肋条已经接好，可以回家慢慢愈合。黑老胖虽然出院了，却把人直接抬到了七斗家里，占了睡觉的炕，自挖粮食做干的稀的吃。更让七斗心里发慌的是，黑老胖还在法院起诉立了案。
　　七斗来找我，第一是想我经见的事多，让我看看事情会走到什么地步；第二想是让我出出主意，指点一下后边的事该怎么摆弄。凭我的经验，黑老胖强行插进来刨矿，喊他躲炮没躲，也是造成事故发生的原因；从医院回来强行住入七斗家，也构成了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的违法行为。可他毕竟是苦主，又是法院原告，去做工作让不让步很难说。即使他肯让步，非法挖矿和动用爆炸品，公安和相关执法机关不可能不介入。因此，很可能两家都因触及法律而被处罚，只不过七斗会更重一些。此外，七斗还得对黑老胖的爆炸伤害事故进行赔偿。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七斗两口，让他们尽量与黑老胖和解，其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七斗的眉头立刻拧成了死疙瘩，媳妇则抽抽嗒嗒哭了起来。
　　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黑老胖被行政拘留十五天，罚款五千元；七斗除被罚款外，被判刑一年，法院还判向黑老胖赔偿事故伤害款近万元。被抓去服刑的七斗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不出（其实也没能力出）赔偿黑老胖的钱。黑老胖当然不松手：人不死，账不烂，只要没把钱给了我，我跟你要到死，要到儿子那辈去！
　　七斗服刑期间，黑老胖一次收拾了家具来到山坡，想就原来的坑挖铁矿石，遭到了七斗家大小人的强烈干涉。七斗媳妇人憨，说的话却很不饶人：你害得我家的人关在了里边，你却来刨矿发洋财，没觉得眼皮跳吗？你敢挖，我就敢去报案，你也陪着七斗去里边住去！对此，黑老胖当然相信，人急了，啥屎也敢屙，因此没敢再挖矿。七斗服刑出来后，也想去老地方刨矿，说哪里丢了，还得在那里找回来。黑老胖闻知也出面来阻止，说我来挖，你家的人要报案，你挖就行了？头上长着角呀？要不挖咱都不能挖，你敢挖，我就敢去报案，你接着再去里边住去！七斗在局子里受了一年法制教育，不敢硬来，也只得悻悻作罢。
　　两家的世代冤仇肯定是结下了，即便到了孙子那一辈，估计也会记得：七斗挖矿，震断过黑老胖的肋条骨；黑老胖告状，害得七斗住过一年的牢。

发丧赎金
　　
　　未上油漆的棺材用两条长凳支着，停放在屋中。一面小方桌上摆放着本家大哥的纸质牌位，位牌前香炉一鼎，青烟袅袅，长明灯燃，豆火悠悠，供果供品，飨于亡者。方桌下的火盆里，燃过的纸钱化作厚厚的灰烬，还在飘着的蓝烟诉说着亲人们的万千哀思。
　　一切表明，大哥真的不在人世了。我今天特意回村来，就是为大哥入殓。
　　大嫂访述，大哥上下午都去地里动弹。吃晚饭时，边吃饭边看电视的大哥突然说心口疼，疼得满脸豆大的汗珠往下滚，然后一头歪在炕上，便不睁眼了。大嫂用手去摸，大哥手脚冰凉，也没有了脉跳，顿时慌了手脚。可这时候，在北京做教授的二儿子，在太原当老师的三儿子，远在天边，指望不上。土中刨食的大孩子倒是在村里，可另修房住，不在一片。大嫂急手慌脚用缝衣针给大哥挑放了手，看很不对劲，赶忙出去喊人，返回时大哥已经不行了。
　　电话一个个打出去，嫁到本村、外村的闺女都一路嚎哭着来了，在北京和太原的老二老三也带着媳妇、孙子日夜兼程奔丧归来。
　　男的哭，女的哭，大的哭，小的哭，入殓的仪式变成泪的道场。想着大哥依然和乐融融、活鲜鲜的样子，怎不感伤生死两茫茫的无常。可作为侄儿们的长辈，作为打发过父母的过来人，给以后事料理的指点，更显得务实与迫切：你们的父亲虽已过世，可也享寿七十多岁，也算得上是喜丧了。当务之急，不是哭死哭活地悲痛，而是准备好发丧的一切事宜。对话中，我得知发丧物质的、事务的都基本就绪，突出显露出来的，是建坟占地，成为最大最迫切的事。
　　要说也不应该是什么难事，老坟早已立起，本家大伯大娘已经埋在那里，只需在大伯脚头挖穴砌坟即可。按村里的规矩，立坟占地二分，足以埋下三代的人，分田下户时就留出了面积。可因地空闲着，一般都由承包地块的人家耕种着。尽管如此，现在正值夏天，刨坑砌墓、抬棺入坟，会踩踏出一条路，毁坏一片庄稼。出于礼貌，也须同包地户协商，说合好踩地、毁坏庄稼的补偿办法。好在包地的是一户远了一点的本家，应该不难协商。村里人乡谊为重，别说是本家，即便其他村邻之间，也庆吊互通，近邻如亲。都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有谁会在打发父母这种事上不好商量。可我还是叮嘱侄儿们，走乡随俗，回村来就得按村里的风俗办事。打发老人，孝帽捂着头，一切求人办事，必须处处陪小心。尤其你兄弟三个就有两个常年在外，别人家红白喜事没去串过忙，求人的性质更纯粹，所以更得注意态度的谦恭，切不可有任何在外人的优越感。人都是希望被尊敬的，村里人也最在乎在外回来的人的姿态问题，最怕被小看了。包括去说合挖坑建墓的事，尽管是本家，也得跑到路，说到话，尽到尽够礼数。侄儿们问补偿大约得多少钱，我说我办的两桩丧事都是一二百，听说村里最多的有人补偿过五百，可对方是本家，应该出不了这个圈。
　　说道完这些事，我便和开车的孩子便连夜返回了县城。
　　二度回村，是为大哥发殡。不经意间得知，给大哥建墓占地和踩踩地、损害庄稼，补偿款竟然出了五千，村里人还在为这件破天荒的出格事而议论纷纷。我立刻与侄儿们核对此事，他们虽不大情愿说，可一再追问下还是予以了确认。对方给出的理由是，毁害庄稼虽然只有一百多棵，可地被踩踏后，十来年犯不过劲来，所以损失就不能以一年的粮食收成算。大哥停尸在家，丧期有限，挖坑建墓、抬棺进坟，又非得从人家地里过，迫于无奈，侄儿们只得按十年的损失做了补偿。对方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此事要守口如瓶，不准透露给任何人。一股无名大火，顿时在我心头熊熊燃烧。
　　我那个爱眨巴眼的本家老哥，曾经是民转公办的教师，现已退休在家。民办考公办时，教小学考小学的题，楞是每次考每次不及格，最终靠工龄加分才勉强转了公办。可论算小帐玩小聪明，无人能比。他的也叫我叔叔的孩子，其他没什么长进，却秉承了我那老哥计锱较铢的性情，有过之无不及。可无论怎样，建坟占的地，按村里的规定，归大哥家所有，他只是代种，除踩踏的路和毁坏的庄稼外，怎么也不可以这样狮子大开口索要赔偿，更不可以在打发人这种事上乘人之危，趁火打劫，做出这种下作的事。更何况是全村只有寥寥几户的本家，莫非为了钱，脸面、良心、血缘亲情，都可以当摸桌布扔了？侄儿侄女们看我脸色不对，倒都劝说起我来：叔，咱只图丧事顺当，其他都不计较了，千万别吱声了。想了想，大丧事的，还真不能计较，于是把一腔火强压下去。
　　起丧前亲属亲戚都要来祭拜的，我看见那老哥的孩子也拿了供品来祭叩。看见我，脸一下红到了脖梗，悄然低头从人缝中隐去。
　　不过，没多久后的阴历十月初一回村给地下老人烧纸、换冬衣，和那老哥在坟地碰了面。大家一姓之人，本家的坟轮大排小挨住上。焚香烧纸磕过头，从坟地往回走，我有意同落在后面的他相跟上，用话刺了他一下：哥，咱爷儿们生财有道哪！老哥眨巴眨巴眼，嘿嘿嘿尴尬地笑着说，你别听别人瞎叨叨，没有那回事。我说哪回事，我在外边，什么也不会知道了，你给我说说。老哥又眨巴眼笑，脸涨得像块红布，仰头看天说，这天气，该下点雨了，地干得要命。这世间，还真有掩耳盗铃的。
　　返县城的路上，坐在车里，闭着眼睛，心里翻腾得厉害。
　　勤劳，淳朴，忠厚，善良，是村里人的标签，也是大家心灵的共守。进入经济社会后，怎么突然就把持不住了？细细想想，都是一个“钱”字作的祟。钱可富人，亦可异化人。村里跟上这个字，闹出的大大小小矛盾不计其数，最严重的，一个年轻女人在外地搞婚骗，被追到村里来，将其父杀掉，还伤了两人。
　　不禁想起杜甫的“佳人”诗句：“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村里的水，有再清起来的那一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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