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纸

糖　纸


　　　　　　　　　“我合上眼眸，世界倒地死去；/我抬起眼帘，一切重获新生。”
　　　　　　　　　　　　　　　　　　　　　——西尔维亚·普拉斯《疯丫的情歌》

　　他有时会想：谁在我活过的土地上，像一只鸟快活地飞向树枝。他（她）小巧可爱的嘴叼着糖纸，放在板凳上，他（她）飞走了。那时，他们很穷。可是父亲母亲为什么生下这么多贫穷的孩子？让他们一辈子，想起糖纸的甜味。

　　想起糖纸的孩子，会在夜里哭。他长大的时候，在一个纸条上写字：——我有时会想你，像兔子想念萝卜。你是一块玻璃，一碗糖水，一节小木棍。我觉得，你离我那么近，可是我够不到你。

　　外边下了好大的雪。雪是铺在地上的糖纸。一张很大很大的糖纸。那时候，他们变小了。整个城市被一张小小的糖纸覆盖起来。好像，这个世界是他们的了。 　　那天，隔壁的孩子冲进了院子里。她把院子里糖纸一样的雪踩出一串乌黑的点。她到他家里来找好看的糖纸。她甚至揭掉了，他贴到墙壁上的，最好看的那一张。 　　“你不能拿走它！” 　　“不就一块糖纸吗？” 　　“没有糖纸能有糖？” 　　他有点愤愤的，他觉得自己的手不受控制了，想去抢她手里的塘纸。她很得意，一边躲闪着，一边高高举起那张糖纸。他的哥哥吃惊地看着她，哥哥知道她的举动不马上停止下来，她就遭殃了。他不明白：一向懦弱的一个小女孩，突然之间高傲的像一只大公鸡。

　　她突然停止下来，另一只手摊开在他的面前。那只瘦小手里，簇拥着几块搪，不是糖纸。这个很丑的小女孩，居然也可以攥着一把糖？！他立刻闻到了糖的味道，那味道弄得的他的口腔干燥而充满粘丝丝的感觉。

　　他从女孩子手里得到了一个完整的方糖。一直到夜里，他才将那味道消磨掉。后来，他一直觉得，那味道像似梦里的。惊讶的他，没有觉得，他真地吃过糖。

　　那晚的煤油灯，有蛾子在飞。火光在前。他梦见糖。糖是一只会飞动的翅膀。透明的光照着它们。在它的光下坐着，他唱儿歌。孩子们在院子外边，打得翻滚。他们中间的声音飞跑过来，震落了灰亮桃树枝上桃花。那些花瓣都会哭，哭着哭着，太阳就落了。

　　那时候，他和糖分开很久了。方糖纸一张张地贴在墙上。过了很久之后，再也没有糖的味道了。 站在它们面前，他前襟的扣子几乎没有一个完好的，他的手一边摸着半边的黑扣子，一只手放在嘴里。就这样，他哭了。在哭声中，几只蜻蜓飞过来，又飞过去。它们越来越远。他看着方糖，躺在透明如花的纸上，散发出依稀的甜味。 　　很多天之后，那个遥远上午，热辣的阳光暴晒院子，一块孤单落寞的糖纸，在一扇陈旧的大门后面，阳光穿过门框的门楣，落在上面，寂寞无声。谁也没有看到，一块糖在阳光不断升起聚集的热量里，融化。一股醉人的甜味，飘过来。

　　这是一个割草回家的下午，在蔓延开的甜味里，他看到枯萎的竹子，重新长在褐色的泥土颗粒中。后来，春天来了，竹子就更加地青绿了。绿叶的影子前面，有一片空白的地面。寂静。悠远。他被带到更遥远的地方。他忽然发现，那个女孩子，好久不见了。他想起，她在村东的运河里，溺水而亡。

　　现在，家门外的一片槐树林的边沿上，蓝花草的花开得很蓝。谁从小巷里走过，随手丢的糖纸，粘满了草屑和泥污。他也只是走过，没有弯下腰来拣。多年后，他想，那是谁遗失的一小块青春。他曾经焦虑、懊悔。他想起来，有一个白天，他无所事事，全部心思集中在寻找一块丢失的糖纸上。

　　他有多少次合上眼睛，看到一块糖纸在运河的水上浮沉。没有任何的方向，只有无端地风吹着它的色彩，飘到很远的另一片水域。有时，他会在灯下，看一幅幅的人像画。那些女子的图案，像是糖纸做的。他从那上面油亮的光上，抬起头来。

　他看到日子，早已变了。那些糖纸，在母亲缝补的衣服上，带走了他的童年。他离开家，往更大的世界走。阳光照到他的脸上，有一股香味。那香味，是甜的。
　 　　　　　　　　　　　　　　　　　　　　　　　　　　　　201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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