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挖

挖挖
　　去年回到老家，听人说挖挖死了。挖挖不是去贵州挖煤去了吗？我问。
　　就是嘛，听说在洞子里挖煤，顶上掉下一块大石头，正好落在他的头上，脑袋砸破了，肚子也砸破了…… 　　听到这里，吓了一跳，接着便从心底漫起一种悲凉的情绪来。 　　挖挖是我一个远房的表哥，只比我大五六岁。因为是一个生产队的，所以童年时就在一起玩耍，基本上属于“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那种。我常常跟在他屁股后头跑，跑不赢就大声叫喊“挖挖哥哥！挖挖哥哥！”挖挖便停下来等我。 　　挖挖姓莫，所以常常有人叫他莫挖挖。挖挖被人这样喊着的什么，也总是哦哦地答应着，一点都不介意。你别以为那就是他的大名，他的大名其实叫莫继业，这是他那个曾经给人算八字却算不出自己会早早死去的父亲给取的，大概是希望他的儿子继承他算八字的事业吧。莫继业后来没有继承他算八字的事业，大概是那个“莫”字起了作用，那是他父亲给他取名时所没有想到的。 　　莫继业很小的时候，经常拿着他母亲的割草的镰刀在院坝边的竹林下去掘土游戏，边掘便喊：“挖挖！挖挖！”他母亲喊他：“幺儿，进屋吃饭了！”莫继业还是朝着他妈直说“挖挖”。他母亲连喊几遍他都不回屋，母亲便有些生气了，大声叫道：“挖挖，回来吃饭了！”结果是把“幺儿”叫成了“挖挖”，院子上那些闲人一听便笑起来，一个叫做“挖挖”的外号便产生了。 　　莫继业得了“挖挖”这个外号，似乎便终身与“挖”结下了不解之缘。 　　十岁那年，他拿着家里那把最小的锄头去生产队刚收获过的红苕地里“清红苕”（也就是在收获过的泥土中翻找遗漏的红苕），闷头闷脑的，一锄头就挖在了张二娃光着的脚背上，挖出一个血淋淋的大口子。闯了大祸的挖挖，虽然没有被宠爱他的父母责打，却实实在在把他的爹妈给害惨了，他父亲背着张二娃到处求医，赔了钱还赔小心，半年才把张二娃的脚医好。就在张二娃的脚医好了不久，挖挖的父亲便在一个早晨被发现在床上死得硬翘翘的，我听大人们说那大概是患了什么“心肌梗塞”的病。 　　那时还在读小学的挖挖，成绩不好，失去了父亲的管教，逃学就成了家常便饭。到读初中时，他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他逃学不像别的孩子是跑到大竹林去抓竹子虫跑到青岗坡去捡菌子跑到踏水桥去洗澡，他是背着一个笆笼，拿着一把锄头满坡满野的挖蛇洞。我也不知道挖挖是跟谁学的，问他他也不告诉我们。我们只知道他抓住一条蛇可以卖十多块钱。挖挖还告诉我，那些蛇是要卖到县城的餐馆里去的，是有钱人喜欢吃的美味。说着说着他就伸手到笆笼里抓出一条菜花蛇来给我看，把我吓得头皮一紧，双腿都发软了。挖挖笑扯扯的说：“你怕个卵啊，它又不吃你？” 　　那时的挖挖虽然才十多岁，在我看来已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了。他满坡找蛇洞，到处挖蛇洞，甚至把人家的坟堆都挖了一个大洞洞，人家找上门来大吵大闹，挖挖母亲差点给人跪下了才算把事情摆平。那之后，挖挖似乎就放弃抓蛇的生意了，那时他已经辍学，不久就听说他跟他一个舅舅去了贵州，我听我的母亲说，好像挖挖是去那里挖一种叫做三七的名贵中药。——还是“挖”。 　　挖挖回来时已经二十多岁，从贵州带回来一个婆娘，据说是个少数民族，说话我们都听不懂。那时我已经在县城上高中了。大概是在高二的时候，我回家时就隐隐听到母亲说起了挖挖的事情，好像是说挖挖在干一种很见不得人的事情——掘墓。那时，我们老家一带经常有外地人来收购宝物，家里的那些破旧的盆盆罐罐常常可以卖一个出乎意料的好价钱。听说挖挖伙起好几个人，专门在夜里去干那种挖坟掘墓的事。母亲断断续续给我说了些话，最后还叮咛我不要拿出去到处说，因为挖挖是我们的亲戚！难道他不怕犯事啊？我问。母亲说，自有老天看着，凡人莫管。我那时突然觉得母亲真像个哲学家。 　　说起挖挖正在干的那个勾当，似乎大家也只是在猜测而已，并不确定。我趁着暑假有空，专门跑去看了我所知道的我们老家一带的几座气势宏大颇有年份的古坟，还真的看见了几乎每一座都有被盗掘过的痕迹，我便肯定了母亲所说的应该不假。 　　我高三毕业即将参加高考的时候，就听说挖挖被公安局抓了。后来就听说挖挖被判了七年，送到永川玉龙山黄泥塘劳改去了。挖挖的母亲因此伤心得一病不起，挖挖那个婆娘也带着那个才三岁的女儿回了贵州。再后来，听人说起挖挖在黄泥塘劳改的事，也真让人哭笑不得——那是个以种植茶叶为主的劳改农场，挖挖竟然没有派去种茶，还是给派到一座小煤窑挖煤去了。 　　该当他妈个“挖挖”的命！——爱开玩笑的人们一半是玩笑一般是感叹地说。 　　刑满释放，挖挖回家。不久，他的母亲病逝，挖挖很实伤心，他准备去贵州寻找老婆孩子。挖挖在贵州寻找了将近半年，才听说他婆娘已经带着孩子再嫁给了一个煤炭工人了。他不死心，他准备留下来，等待老婆回心转意。因为在劳改几年中他已经被训练成了一个熟练的煤炭工人，他便在附近的另一座煤矿寻了一份挖煤的工作。他就这样坚持着，默默地守望着不远处的母女俩。我实在不敢说后来的事情是挖挖的执着感动了神灵，但是挖挖还真的把自己的婆娘和女儿给等回来了——那个男人在井里的一次透水事故中死去了。 　　找回了老婆孩子的挖挖，过上了一生中最幸福美满的生活。尽管下井挖煤是天下公认的苦活，但是他还是觉得很开心，他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年轻，以往那些梦魇一般的经历他都不再以为意。听说挖挖每年都要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来，虽然他的父母已经不在，但是亲戚，熟人，老乡，他都很亲热，每次他都会大包小包的带很多礼物回来送给大家。 　　然而，在那座煤矿已经干了十多年的挖挖，竟然还是在煤井里丢掉了自己的性命，而且死得还很惨。他的婆娘领了一笔抚恤金，带着已经十八岁的女儿，捧着他的骨灰盒回到了挖挖的老家，也就是我的故乡。 　　我假装散步，走到了下湾挖挖的院子，看见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在院坝边做咸菜。她瞥了我一眼，便只顾埋头忙活自己手中的事情。在院子后边的竹林下有一座新坟，我断定那就是挖挖最终的归宿之处。 　　我突然想起了母亲曾经给我说过的一番话：她说人不要学鸡刨食，你看那个鸡，双脚不停地在灰堆里扒拉，嘴巴不停的在灰堆里啄食，结果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却很少。这个挖挖，从童年时牙牙学语开始，便不停的“挖”，挖来挖去，最终却是这样一个结局…… 　　这样想着，我竟有些黯然而至于唏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