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老钢这个人
2022-01-14叙事散文辛贵强
第一次见到老钢,是在村里的“大寨田”工地上。那时我在离村15里的一个古镇读初中,星期天回来,为给家里增添点劳动日工分,常到生产队参加劳动。那次在尘土飞扬的磊堰造田工地,我发现人群里多出了一个三十多岁、细皮嫩肉的男子,正混迹于妇女劳力堆里,生……
第一次见到老钢,是在村里的“大寨田”工地上。
那时我在离村15里的一个古镇读初中,星期天回来,为给家里增添点劳动日工分,常到生产队参加劳动。那次在尘土飞扬的磊堰造田工地,我发现人群里多出了一个三十多岁、细皮嫩肉的男子,正混迹于妇女劳力堆里,生疏笨拙地做着相对轻省的“抬手活”,与一群抬石磊堰、担土垫地的而灰头土脸的男劳力相比,很有点异类。我偷偷问身边人这人是谁,告之曰其名老刚,原是晋矿某医院的一名医生,因男女问题被开除了工籍,媳妇因此和他“蹬蛋”了。他的老家原本是东部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因无脸回去见江东父老,又因与我村主干沾亲,便带了父母和一个妹妹迁移来,住在一处周围连邻居都没有的偏僻土崖下被人遗弃了的土窑洞里。
整整一个上午,我一有空便偷偷打量这个叫老刚的人:背有点叩的瘦高挑个子,衣架一样撑着洋气洁净的衣服。头发有点黄,天生带卷,一脸的书卷气还带点女子般的羞涩与内向。我非常奇怪这样一个斯斯文文的人,怎么就做下那种荒唐事,被贬到这穷山野沟来!我估计他还是被监督劳动的改造对象,因为当时政治斗争一场接一场,对这种事哪能轻饶了?肯定是和村主干沾着亲,便包庇着不往外说,也肯定是他离开故土到我村来落户的原因之一。
多少年后我一直品味,农村这地方,往坏里说就是一个大收容站甚或大垃圾场,不管是被开除、下放遭贬的,还是临时被遣劳动改造的,一律往这里塞。除了这地方,再坏的去处恐怕就是监狱和阎王殿了。往好里说这里最宽宥,最包容,人心也最善良、厚道,不管是有身份倒霉发配来的,还是讨吃要饭、外逃而来寻求避难的,统统收留吸纳,只要不在村里为非作歹,就不会被人看不起,也没有人算计他们会吃掉粮食总产量不变的其中一部分,反而有难处还会热情主动地去照顾。即便是村干部,不是被逼不过,对来路、出身等往往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他们把握的一个原则就是,总得叫人活! 初中毕业时,正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大潮初起,我别无选择地回村参加劳动,与老刚天天耳鬓厮磨起来。大概是都喝过墨水的缘故,两个人不仅很快惯熟,而且成了无话不说、很投缘的好朋友。那时我尚是十七八的毛头小子,懵懂、腼腆于男女间的事,当然也是怕伤害了老刚的自尊,便不打听他过去那些事,只知道了他大名叫连家荣,是当时稀如星凤的医科大学毕业生。我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一个密契,避开一切可以令他难堪的话题。倒是他天天以我未来的前程为话题,不厌其烦地为我参谋,不乏那种过来人对年轻人的关心与点拨。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有着许多不着边际的幻想,比如参军还不算,还得做到团长以上的军官,还有当作家、电影演员什么的,正是“少年心事当拿云”。他从未给我泼过冷水,反而给我打气,说年轻人就应该有点野心和志气,然后帮我分析哪首狂想曲更适合于我,容易弹曲成调,而哪个想法是不切合实际的空想,趁早放弃。我们谈论得最多的还是古今书籍里的那些人和事,三国水浒红楼梦、林海雪原艳阳天什么的。不光说故事和人物的如此这般,还颇有艺术分析与批判地评头论脚。我们担着担子或抡着镢头,就那么不紧不慢地动弹着,嘴里却滔滔不绝。反正我俩都是娇身嫩体的准农民,有待慢慢打磨,队长和其他社员便都包容宽让着不说什么。只是评比工分时我俩比站起来一般高躺下了一般长的男劳力每天少着一分,相当于一个女全劳劳动所得。而我们却乐此不疲,互相找到知音似的,天上地下地胡吹海聊,藉此打破劳动的沉闷和时间的漫长(糠菜当家肚子常挨饿的年代,地里劳动时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当然我还感觉出来,在谈论我的“狂想曲”时,他也有一种心理的宣泄与排解,人不再那样悒悒不乐。
村里人言道,“三天胳膊两天腿”。我那时毕竟已是胡须生出、喉结突起的血气方刚后生,尽管饭食的热量供给不足,但还是生猛海鲜般强健起来,练就一身硬扎的劳动身手,除了摇耧播籽、扬场犁地那些技术含量较高的活路外,各种粗笨活计都已全然不在话下。此时村里一开始还遮掩着闪闪烁烁的派性升级成公开、敌对化的势不两立,除了表现在夜夜开会吵吵闹闹你攻我斗之外,还以农人的方式表现在田间地头。说来也怪,别的村闹派性是在地头消极怠工,给对方好看,而我们村却是比哪派的人更有体力的强势和劳动的蛮勇,相互酷似大猩猩拍打着胸脯向对手炫耀雄性肌腱和体格的强健,有一次竟然爆发了往山地梯田运粪的速度大战。两派中的中轻年人都像发了疯一样担着担子拼命奔跑抢先,而且依据直线距离最短的物理定律抄近道跑,逢见一人高的崖坎,两手一叫劲便把两箩头粪抡上崖坎,人接着蹿上去接着再跑,回程则两手一提箩头系子就“扑通”跳了下去。这场面,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疯狂”。我那时年轻气盛,自然不甘人后,你能上的我照上不误,你敢跳的我何尝不敢,在赌命般的拼抢中还往往占据上风。只有那群中年往后的人是靠心智做事,不动声色依然固我地按固有节奏挑着担子走。文弱之身的老刚,当然只能呆在这帮“老茬子”人里。那次既是年轻人不知轻重的轻狂,也是熟不拘礼的嬉闹,我于半道遇到老刚时狠狠刺了他一下,说他文人骨头娘娘样,只配和一群老头子比蔫劲,好歹也是长胡须挂卵子的男子汉,咋就不敢拼一把,不如穿件花衣裳嫁人算了!没想到我这一损,竟把他的男子汉尊严给激了出来,只听他嗡着嗓门闷吼了声“来就来”,一咬牙突然发力,脸红脖子粗脚底生风地奔跑起来,而且也是逢见崖坎不顾性命地往上窜、往下跳。几趟下来,大汗淋漓,脸涨红得像要出血。那次疾风暴雨般的挑粪大战,使青壮年中的不少人或崴了脚,或墩了腿,或闪了腰,最少也是浑身疼痛干不了活,队里被迫放假三天。老刚更惨,整整在家躺了五天才重出家门。我心里暗暗惊诧,想不到这个文文弱弱的老刚,竟然还有这么一股子血性!
山里农村缺医少药很普遍,老刚既毕业于医学院,又在大矿医院做过医生,理所当然常被村里人请去看病。农村人迷信捉脉,也多习惯服用中药,让人看病时不说病情,先把一条胳膊搁上去让把脉,看医生说得投不投。老刚为服水土,自攻中医理论,竟然成了中西兼备的全能医生,医典用方、小土方、西医手段兼举并重,一般的病很简单就给看好了,重点的也有恰当的处理办法。一次村里有名的“实受疙瘩”老闷肚子疼了两天,实在忍不过了才想起叫老刚来看。老刚到后听家里人说了情况,用听诊器前胸后背听了听,然后让老闷平躺下,这儿一按那儿一按,便吩咐家里人赶快往县医院送,说老闷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再迟了会化脓要了人的命。老闷家赶紧抬了人就走,到了县医院经医生检查和老刚说得一模一样,立马进行了阑尾切除,活蹦乱跳地回来。老刚逐渐名声在外,常常被请到外村去看病。也因这一手吃香手艺,被村里所有人高看一眼,敬重三分,即便在两派闹腾得最厉害的时候,也没有人对他找碴挑刺。有一段时间,老刚在队里上工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走好几天不见踪影。有次他回来,在地头歇息时竟讲了一个与他文静内向性格格格不入的一个笑话,把跟前年龄相仿的男女都笑翻了。他说他在集上割了半斤猪肉,半道被某村一个半大老婆子截住,非让他去给躺在家里的闺女看病。到地方后,他把猪肉放在外间方桌上,进里屋给小姑娘把脉,突然想起这家会不会养着猫,别把猪肉给叼走了,于是一边把脉一边问道:“有猫没有?”不期小姑娘误会了,以为是问生理发育方面的事,一下两腮飞红。老婆子也误会了,很见过世面地对闺女说,大夫看病嘛,那怕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照实说。小姑娘捱不过,用被子一捂脸说:“稀扑拉拉有几根。”在大伙哄堂大笑中,我也被逗乐,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有点拧。一个很真切的感觉就是老刚解除了自己的清高、矜持,向世俗缴械投降了。
在村里的三年头上,老天垂怜,我突交好运,当了一名民办教师被安排在离家十多里的一个村子去教书。村里前前后后两三年的时间里,有三个同压扁担抡镢头的伙计参军走了,有两个退伍回来的则被安排在县城里工作,还有两个被抽去参加县里引水工程、建化肥厂的伙伴也被就地安排,成了拿工薪的工人。我离开村时,去和老刚告别,他虽然发自内心地对我表示祝贺,但我从他僵着的笑脸上,看出他心里的失落与不平,我感觉我的辞行成了对他的嘲讽似的,赶紧逃离。
以后,过星期天回来,不断听到老刚一个比一个让我吃惊的消息。第一个是,老刚偷空子跑出去行医的时候越来越多,路程也越走越远,一次竟然从百里外的外县引回一个媳妇来(村里人的说法是骗回来的)。我有意去看过那个随老刚来前还是个姑娘的女人。中等的个子,剪发头下线条柔和的一张脸,谈不上漂亮,但身材匀称,肤色白皙,举手投足中不显得轻佻,反而很稳重很贤淑。第二个是老刚因暗地里倒卖无价证券的粮票、布票,被公安机关逮了,在里边住了十几二十天,据说是和他沾亲、已被夺了权的村干部托县里要害部门做事的亲戚帮忙,才把他保释出来。回来时正值中秋,为弥补在里边一天四两粮食还得天天推磨的空肚子,他猛吃月饼、煮嫩玉米啥的,吃坏了肚子,跑茅拉稀的在家一躺就是好多天。这次我没敢去看他,既不知道见了他该说些什么,更怕他见了我难堪。这次他把自己折腾得够呛,地地道道被管制起来,再不能随便外出去给人看病,只能老老实实在地里劳动改造。
再后听到老刚的消息就深令我皱眉头了。村里人说他经常不分青红皂白打那个从外地带回来的媳妇,下手很重。人们看到这女人时不是鼻青眼肿,就是腿瘸脚拐,问是为什么也不说,只是哭。再后来,这个女人生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可照样还是隔三差五被老刚打。这个女人终于在一个黑夜里不辞而别了,还抱走了孩子。老刚专门请了假去她老家找,但人根本不在她娘家和所有亲戚家,到底是被娘家人藏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回去,不得而知。老刚悻悻然地回来,再也没去找过。可是谁也没有料到老刚竟然会将他那个红脸膛、驼背的老子和缠着脚小心小胆的娘当作了出气筒,老汉出来时身上经常带着伤,人问到底是怎么了,总是说磕的或者碰的,可村里人暗地里都传是被老刚打的。内里根由最终还是由老刚那个妹妹透露出来。老刚的妹妹也二十好几的人了,身材高高挑挑的,很中看很稳重的一个人,可为了被哥哥折腾得七灾八难的家,尽管上门提亲的人不少,可就是咬着牙不嫁人。一次她实在气不过,连哭带说对村里一些大娘大婶说出了哥哥在家里的事。
老刚父母年轻时生育不好,生一个夭折一个,生下老刚好歹才保住这棵根苗。因生老刚前老两口许过大愿,所以抱了孩子一步一跪地去很远的一座庙里还了愿。以后,老刚长了多大,老两口对他娇生惯养了多大。现在老刚流年不顺,命运多舛,在外边装得和没事人一样,回到家里却动辄就歇斯底里大发作,先是无来由打媳妇,媳妇跑了后又拿爹娘出气,骂老两口不该生下他,或者刚生下他时就该扔尿盆里淹死。他发作时,娘开口劝不是推就是搡。爹嫌他怕,可是躲是毛病,不躲也是毛病,被他生生叫着名字拳打脚踢。为证实这一情况,有一次我摸黑专门去了老刚的窑洞外,躲在暗处看,正赶上老刚又在犯牲口脾气殴打他老子。他头子刚要喊叫救命,被他扼住脖子,压低嗓门咬着后牙槽说再吆喝我掐死你!他娘哭哭啼啼求告他行行好松开手,他说滚一边去,谁让你们生下我这牲口孩子。他妹妹使劲想掰开他的手,嘴里发狠地说,哥,你就不怕夏天打响雷活劈了你?他说正盼着呢,反正活人活得龌龊,早就不想受这份洋罪了!我在一边偷偷看着听着,毛骨悚然,心一阵阵地抽搐绞痛。这老刚人性怎么扭曲成这个样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来解读老刚这个人了。
老刚的妹妹不久嫁人了,走得很远,说眼不见心不恼,爹娘生下了这样的孽子,活该他们自己受。
再后来我又变动工作,先是进公社专职写材料,后又选拔至县报社做编辑,回村的机会越来越少。一次回来,一个过去在一块压担子的伙伴告诉我,老刚一家很突然地迁走了,至于迁到了哪了,村里人谁也不知道。我专门又去老刚一家住的旧窑洞看过,只见有左右两个里间的窑洞空荡荡的,老刚斯斯文文的样子,他父母憨厚老实的样子,还有他媳妇、妹妹朴实可爱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晃。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老刚的消息。快速流逝的岁月给我那个藏在大山里的小村带来了很大的变化,比如劳动形式早已是每家各干各,再比如村里人除种庄稼外打工挖矿什么的折腾出好多富人家,不少人都到县城里来安家。既然都成了县城居民,免不了碰着面或互相走串说说话。有两回偶尔说起老刚,我竟然听到了关于他离开我村后两个版本的消息。一个说老刚迁到了一个比较平坦的外县,他边行医还边行骗,竟然又骗到一个女人。可过了几年这个女人生了不明原因的病死了,老刚竟然把这个女人的尸体给解剖了,说非要看看是得什么病死的,因此获罪被公安机关给逮了,判了重刑。第二个版本却颇有明亮色彩,说老刚在迁居的地方招赘到一户人家,政策松动后开了一个家庭式医院,他坐镇门诊,妻子卖药,现在儿子都已二十大几,出入有自己的车,而且父子俩一人一辆,牌子都是名牌的,混得相当不错。
我当然希望后一个版本是真实的,因为这样的真实有其真实的理由,就像当年老刚变得让人不可理喻自有他的理由一样。
辛贵强 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 原创力量散版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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