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语黄昏

　　想母亲，想得眼睛发胀、喉咙发硬、心里生痛。想做点什么，让自己好过一点。
　　去夕阳红老年公寓看看？去看看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照顾了母亲的贺姐，陪伴了母亲的张阿姨谭阿姨彭阿姨？
　　贺姐是一个对工作很认真很负责的人。在她照顾我母亲的期间，她妈妈病了一次，她只请了半天假回去看了她妈妈一下。为感谢贺姐尽心尽力照顾我母亲，母亲走了之后，我们把母亲所有东西的处置权，给了贺姐。贺姐的妈妈比我母亲大一岁，在农村，经济条件不好。我想我母亲那些七八成新、质地又好的衣裤鞋袜，贺姐的妈妈可能会愿意要，还有没有开瓶的蜂蜜、没有开封的牛奶。
　　张阿姨个子不高，胖。我每次去看我母亲，张阿姨都会进我母亲的房子里来坐一坐，跟我说话，用很亲切很关切的眼神看我。当然，我不会让张阿姨白进来白坐。每一次，我都会把我带给我母亲的水果副食品，分一些送给张阿姨。张阿姨每次都要推辞好一阵，才肯收下。母亲却不待见张阿姨，每次都要说一些发怪的话。就她鼻子长，你前脚刚到，她后脚就进来了。你又不是她的女儿，老是霸着跟你讲话。她自己有两个崽，有媳妇，有孙子孙女，还有一个跟你同年的女儿，从来没看到他们来看过她。而贺姐告诉我的有关张阿姨的事，更让我唏嘘不已。她媳妇不喜欢她，不只不准她回去，还把她的东西丢到门外。
　　谭阿姨和我母亲同年，人特精致，皮肤很好。我猜谭阿姨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她是公寓里的老人中，子女最多的一个，两巴掌。按多子多福的老话，谭阿姨应该是很有福气。可谭阿姨却要自己去食堂打饭菜打开水，自己洗衣服。如果她的子女平均一个人出一百块钱一个月的话，谭阿姨就可以享受我母亲的待遇，有服务员把饭菜开水送到房子里来，有人洗衣服了。记得有一回，我赶到公寓的时候，正是老人们吃中饭的时间。我看到谭阿姨一手端饭、一手端菜，两手都有点打哆嗦，两只碗跟随着晃得厉害。我赶紧上前去接过了谭阿姨手上的碗，送到谭阿姨的房里。我在心里替谭阿姨担心，如果哪天谭阿姨手哆嗦得太厉害了，没拿稳盛着热汤的菜碗、没拿稳装满了开水的开水瓶，汤撒了、开水瓶打了，岂不是会烫着，可怎么办呢。
　　彭阿姨比我母亲小两岁，但眼睛不好，吃饭都要摸。可能和眼睛看不清东西有关，身上的衣服、头发，都乱七八糟，还有股味。我母亲不待见彭阿姨，比不待见张阿姨更甚。说，不愧是搞了一辈子会计的人，鼻盘打得啪啦响。拿食堂里老赵的手机打电话，打一回五毛钱，几句话就讲完了。拿你的手机打，就好像你的手机不要钱一样，总讲得，谢字都没有一个。我没有心痛电话费，但却看不得彭阿姨打完电话之后，脸上那失望的表情。彭阿姨每次打电话，都不当着我和我母亲的面，而是要我帮她拨通电话之后，摸索着回到她的房间以后再讲话。应该是给她的子女打电话吧。彭阿姨子女也多，八个，还很对称，四个儿子四个女儿。
　　真去吗？一去一回，路上就要四个多小时，几十块钱路费是小事，买水果副食品是理所当然。可我去了这一回，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我母亲的东西，贺姐肯定早处理了。物都不在了，还睹什么呢。何况，思念母亲怀念母亲，并不需要什么物件，母亲就在我的心里。至于张阿姨谭阿姨和彭阿姨，我去看了她们这一次，又能真正带给她们什么呢。能替代张阿姨的子女在张阿姨心目中的位置？还是可以让谭阿姨过得稍为舒服一些？不能，我什么都做不到，除了增添我自己的伤感。
　　还有，现在是下午两点钟，马上动身的话，赶到公寓也将近五点了。就算能赶到替谭阿姨再端一次饭菜，借手机给彭阿姨打一个或几个电话，却没有多少时间陪张阿姨说话了。难道巴巴地赶了去，就为了立在斜阳里，看公寓门口那一副早就烂熟于心的对联。“莫叹正黄昏，夕阳也动人”。
　　是啊，黄昏。公寓里的老人，除了那位患了精神病的刘大姐，是六十刚出头，其他的，都是在七十岁到九十岁之间。母亲在公寓三个多月，我进出公寓几十次，没看到哪一个老人的脸上有过动人的表情。尤其是几位寡言的老人，每次看到他们脸上那木然的表情，脑海里就会涌出这几个字，无语黄昏。
　　想起母亲最后那些日子的行为，想起那时几个阿姨跟我说的话，心里就隐隐做痛。母亲拒绝护理员给她喂饭擦屁股洗下身，说我是她生的，她就要我服侍。我帮她揉肚子按摩，就是什么都不做、只要在她身边，母亲就安安静静。如果我起身抬脚，哪怕只是去公寓的厨房送碗筷，母亲就要很大声地不停地喊痛，直到我出现为止。我不解困惑，忍不住发牢骚。阿姨们开导我安慰我。妹子，你不知道我们老人，吃什么穿什么无所谓，就是想儿女在眼前。妹子，你就是你妈妈的一味药，你妈妈只要看到你，心里就不慌就踏实。妹子，你妈妈是疼你，她现在磨你，磨得你不耐烦，等到她走、走了之后，你就不会那么伤心……
　　唉，算了，还是不去了。
　　一阵麻痹的感觉，从我的脚上传到我的大脑里。我站得太久了。窗外，那轮如摆设般的冬阳已经落到对面那栋大厦的后面去了。
　　黄昏，就要来了。

[ 本帖最后由 潇湘珍珠 于 2011-11-11 10:3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