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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替荨麻做梦

2020-09-24叙事散文敬一兵
替荨麻做梦敬一兵墙边长有荨麻草。太阳把金晃晃的色彩轻飘飘洒在荨麻的叶子上。人从旁边走过,人的身影就会与树枝的影子一道,从荨麻叶子的色彩上辗过。布满了密密麻麻蜇刺的叶子和茎杆,也会在人的身后轻轻摇晃起来。像是招呼,又似挽留。它们只想挽留人的影
       替荨麻做梦

        敬一兵

  墙边长有荨麻草。太阳把金晃晃的色彩轻飘飘洒在荨麻的叶子上。人从旁边走过,人的身影就会与树枝的影子一道,从荨麻叶子的色彩上辗过。布满了密密麻麻蜇刺的叶子和茎杆,也会在人的身后轻轻摇晃起来。像是招呼,又似挽留。它们只想挽留人的影子而不想挽留人的肉身。人影没有重量,没有棱角,也没有企图,只有柔软的轮廓线条,神灵的味道和无声的歌谣。无论是留在书上和照片上的人的历史影子,留在梦里或者想象中的人的未来影子,还是留在荨麻叶子上的人的现实影子,都是这般一个情形。难怪人们都说自己没有真正遇上过神灵,原来神灵不是飘飞在我们头顶的云层里,就是悄悄尾随在我们背后的影子里。荨麻的蜇刺不会伤害投在它身上的人影。即便这样,知道这种草的人,依旧不愿意在它的招呼或挽留面前驻足。长满蜇刺的叶子就是一面涂上了毒汁的锐利之刀。风一吹,刀就舞动,不长眼睛,谁碰上谁倒霉。
  荨麻和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草在路边结伴生长。它们生长的尽头就是自己结出来的种子。种子应该就是荨麻做的梦。渺小,卑微,很难被察觉。泥土,雨露,太阳光是梦的情景色彩。风,雨,还有在荨麻头上飞来飞去的昆虫是梦的轮廓。让风把种子携到一个遥远神奇的地方,自然就成了荨麻梦境里最精彩的部分了。

  人们不晓得荨麻和其它野草做的梦在内容上有没有差别,但却知道除了荨麻草外,毛毛虫是阻止其它野草把自己的梦做完整做彻底的罪魁祸首。毛毛虫啃食野草的叶子和茎杆,但却因为荨麻浑身上下长满了蜇刺不敢冒犯。所以到了夏天,与荨麻一道从春天结伴走来的野草,已经变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仅留下毫发未损的荨麻,继续从夏天朝着秋天生长。过去有老人看见这个情形,就会对荨麻身上的蜇刺充满虔诚的敬意,认为是老天对荨麻草情有独钟的眷恋。甚至,到了七月半这类重要的时间关口,老人还会把供奉祖先的祭品和香炉专门从堂屋的神台上,小心翼翼转移到荨麻草的旁边来。他们觉得,在离神灵近的地方进行祭奠,自己的祖先才会很快显灵,很快收到他们的后代穿越阴阳两界带来的祝福。如今,在荨麻旁边祭奠祖先的那些老人,已经追寻他们的祖先去了天堂。只有把荨麻当成神灵的这些传说,还留在他们后辈的记忆里。替人看守枇杷园的马老汉,脑袋里就装满了这样的记忆。他体弱多病,胆子也小,很难在枇杷成熟的日子里,单枪匹马对付偷枇杷的小孩子。所以到了收枇杷的时节,他总是要用一条皮带勒在衣服外面,然后在皮带和衣服的缝隙间插上一些荨麻草。被荨麻刺蜇过的孩子只要看到他,就如同是看见了一条巨大的蝎子。曾经被荨麻蜇得火烧火燎的那种疼痛感,就会油然而起。在马老汉的眼睛里,荨麻是他的神灵。而到了孩子的眼睛里,神灵就成了得意的马老汉。

  天空。皂角叶。枇杷枝条。土墙。用粉笔写在墙上的“马老汉,死了算”。墙下的荨麻。撒满一地的光斑。从上往下看,这些景象就会排了队进入马老汉的眼睛里。他天天坐在房子门口看果树也看荨麻草。他喜欢用一截粗竹筒做成的水烟筒一锅一锅抽烟丝。口中吞下的烟雾,从鼻子里溢漫出来,把他整个人都裹缠在烟雾里。那些顺着墙外梨树爬到土墙上窥视他的孩子,经常看见被烟雾缭绕的他出神地盯着荨麻看,身边还放了一双帆布手套。他的身子在腾云驾雾,他的脑袋里是不是也在腾云驾雾?这些无边无际的想象和猜测,都会让窥视他的孩子觉得他是神灵。马老汉孤单了一辈子,枇杷园里他住的房子如今依旧没有家的样子,清冷,像他从未真正在人间烟火味中生活过。谁也不敢保证,马老汉不是神。

  只有神和神,才会走得很近。

  一个趴在土墙上的孩子手脚正在微微发抖。几天前他也是这样趴在墙头上,贪婪地盯着挂在枝头上的枇杷。马老汉凭借茂盛的植物掩护,悄悄溜到墙下,突然向上跃起,一巴掌拍在那孩子的手臂上。只听孩子惊恐地叫了声“哎哟”,就从墙头上掉下去不见了人影。马老汉知道那孩子的手臂立即会红肿,会火烧火燎痛起来,会躲到无人的角落里哇哇大哭上好一阵子。事后他会告诉那孩子的父母,他是用荨麻叶子打孩子的手臂。让孩子的父母用热水泡皂角给孩子洗上几次就没有事情了。孩子知道了事情的原由后,还是宁愿相信不是荨麻所为,而是他神灵般的厉害手掌所为。之前,孩子们用偷枇杷的贪婪想法,还有爬墙头的方式释放他们身体内过剩的能量。有了那次惨痛的教训后,他们释放过剩能量的方式,便由窥视替代了。

  马老汉意识到自己利用了荨麻。利用荨麻就是利用了神灵。

  自从孩子们把他当成神灵后,马老汉对荨麻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每天,他的眼睛都有一段时间不听自己的使唤,像中了蛊的诱惑,把视觉投放在荨麻身上。荨麻成了舞台上的主角,马老汉的眼睛就变成了摄像机。说来也怪,荨麻的身影被眼睛这部摄像机拍录进他的脑袋后,有没有风吹,荨麻草的身体都在摇晃。叶面上金晃晃的太阳光,是荨麻手中摇晃的火把。果园地上数不清楚的铜钱样光斑,在这个时候,就成了荨麻迸裂在他面前的一地语言的清音。马老汉能够清楚看见,荨麻草和他自己不是生活在枇杷园里,而是生活在一个远离世俗的风景中间。荨麻草的叶子和他自己的手臂一直在忙碌,试图把皂角和枇杷树投来的影子,连同昆虫的喧嚣一起从身边推开,以便他和它的身体,能够进到风景的内部。进到内部后马老汉和荨麻遇到了在鼓乐齐鸣笙箫遍野中,踩着云朵的神灵飘摇而来。神灵和马老汉和荨麻握手,然后拥抱。马老汉还没有弄明白为什么荨麻的刺不会伤害神灵,就被神灵从袍子的包包里掏出来的美酒和鲜果吸引了。马老汉尝了一口酒,也吃了鲜果。荨麻则在神灵的簇拥中,小心翼翼把自己一点一点复原出来的,原本来自荨麻祖先通过遗传链条传递给它的画面,虔诚地交给神灵们观看。画面中荨麻不计较人的那种得失和利益价值,只计较自己每片叶子打开的角度;不关注人的那种倾轧和掠夺,只关注自己身上的刺有没有蜇伤其它生物的姿态,让神灵们竖起了大拇指。直到此刻,马老汉才恍然大悟,荨麻身上的刺,不是专门用来蜇人和蜇神灵的复仇工具,而是另有用途。马老汉想当着神灵的面给荨麻道歉和忏悔,但荨麻却露出腼腆的神色,然后转过身去继续整理它在生活中呈现的姿态。荨麻忽略了马老汉给它的道歉和忏悔。有些事情,马老汉是永远也对不了卯榫的,只能拿自己有限的思维,苦苦找寻合适的出口。

  风停止了吹拂。阳光中一缕缕温暖的气息,氲氲而来,开始慢慢浸润马老汉的身体。他的身后,风景中的枝叶,荨麻,还有他所有眼见的物象,都倒伏在温暖里。这样一来,马老汉终于有机会看见,他和荨麻所置身的这个风景,还有一个更大和更深的内部。他无法看见这个内部,只能够看见装有神灵先前给他喝过美酒的陶器,弯弯拐拐的田埂,叶脉般分叉且又贯穿的河流,河流旁密集参差的草棚,以及天空上漂浮的白云,都是通向这个更大更深的内部。马老汉感到了迷惑,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证实自己不是在做白日梦。别人都说他是神灵,他也认为自己确实过着半人半神的生活。这样的灵感启示,让他轻易就把自己,把荨麻当成了神灵的化身。

  事实上,世间万物都是神灵的化身。

  同样是面对荨麻草,面对枇杷,遵不遵守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是大人区别于孩子的一个明显标志。也是马老汉开始用自己的脑袋,代替荨麻继续做梦的开始。自从马老汉代替荨麻做梦后,再没有孩子看见他用荨麻叶子吓唬别人了。他在荨麻的梦里面,找到了他自己的梦。他和荨麻的梦,从轮廓到线条都重叠得严丝合缝。现在,马老汉或许才发现,他自己看守果园,实际上就是留在果园里替神灵值班,替神灵做梦。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1-12-8 11:19 编辑 ]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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