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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谷上的吊脚楼

2022-01-14叙事散文敬一兵
河谷上的吊脚楼■敬一兵意料之外这个词汇,并不一定都是等在戏剧结束的那条路上。很多时候,它还会主动走过来,迎面与路人相拥。这就是邂逅。真正融进自然,接近真谛,很多人都要走很长的路,甚至要到了死亡的终点才能实现。但我却在内昆铁路上一次意料之外的……
      河谷上的吊脚楼

          ■敬一兵

  意料之外这个词汇,并不一定都是等在戏剧结束的那条路上。

  很多时候,它还会主动走过来,迎面与路人相拥。这就是邂逅。真正融进自然,接近真谛,很多人都要走很长的路,甚至要到了死亡的终点才能实现。但我却在内昆铁路上一次意料之外的停车时间里,一下子就与从自贡到盐津途中那条河谷上的吊脚楼碰在了一起。碰上吊脚楼就是碰上了自然这个躯体上的一根肋骨。吊脚楼的外面粘满了芭茅和河水的气味,房间里面填满了丘岭地带制造出来的阴郁颜色。所有的自然元素都浓缩在吊脚楼上。住在吊脚楼里的人,就是住在了自然这根肋骨的骨髓里,眼睛、嘴巴、肌肤和心脏都得到了滋润,情形就像长在菜里面的阳光、水分和泥土的元素。

  被我意外碰上的这些吊脚楼,像是上帝突然朝我转过来的脸庞,就连轮廓都在呼吸的那种复活的景象,一刻也没有和它们脸上的表情脱离。面对复活的景象,我的呼吸,还有我置身的时间和地点,都在惊讶和陌生感越来越强大的同时,变得无足轻重了。确实在任何时间和任何地点,可能发生这种情形的状态都是一样的,是说我到今天只记住了吊脚楼,而对于隔在我与吊脚楼之间的那条河,究竟是沱江支流的釜溪河,镇溪河,大城河还是石灰溪?现在我都无法辩认清楚。事实上,河的名字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在丘岭连绵起伏的世界中,刻出了一条很深的河谷,把一列火车,还有火车上的我,与吊脚楼隔离在了河的两边。

  一条河谷就是一个天然的屏障。除了风,天上的云朵,寻觅食物的麻雀和我的眼光,能够被河谷允许跨越它的身子抵达河的对岸外,所有对吊脚楼具有潜在威胁的事物,甚至包括我眼光里掺杂的惊讶、兴奋、品鉴、冲动、傲慢、挑剔、猥亵或者恣意的情绪成分,都会被河谷拒绝阻拦。悉心看守的情形,成了吊脚楼信任河谷的全部理由。难怪所有的吊脚楼,都要选择这条河谷作为它们背靠的依托,任由我的眼光在它们的背上走来走去,不会表现出丝毫提心吊胆的样子,原来我的眼光里所有滋扰或者威胁的成分,都被河谷事先剔除了。时间在河谷这条突然就变得峻峭的岩壁上,凝固成了吊脚楼的瓦片,向天飞檐,木板壁,走廊,栏杆和将这些部位牢固连接在一起的椽角,任由河对面的时间怎么流淌,都不会为之心动,而是一心一意弹奏着一首恒久古老的原始曲子。光阴的更迭变化,也在河谷峻峭的岩石上,彻底陷进了吊脚楼合围而成的空间里,凭借支撑吊脚楼悬空在山壁外面那一部分的粗大木柱,默默反思着它们曾经也在像河谷里流水一样奔涌的历史中,哪些地方走得太急了,哪些地方的行走方式还有斟酌的必要。凡是被吊脚楼合围了的光阴,都是被掏空了内脏的光阴,所以当吊脚楼以外的光阴,前赴后继走向老去直到最终被湮灭的地方时,吊脚楼里的光阴,还呆在它们的童年中,继续享受着没有杂念,没有牵挂和没有忧虑的纯粹的幸福。我的生命,应该可以有很多方式来测定重量和质量的,但没有任何一种方式,比我在一瞬之间,通过眼睛来观察吊脚楼更直接、更简单、更伟大了。可以经历所有史诗、神话和歌曲描述过的一切景象的吊脚楼,就是我的生命挂在这条河谷岩石壁上的一个符号——我不知道读别人的经验,还有什么能像读吊脚楼这样地惊人而又详尽的了。

  吊脚楼不仅是我的生命符号,也是自然、淳朴、恬淡的符号。

  再没有一点艺术细胞的人,只要把眼睛向河的对岸望过去,所有麻木和迟钝的感觉,都会被彻底醒过来的想象力瓦解得一干二净。蛇一样弯曲的河岸边,吊脚楼让自然的景象,由画面变成了瞬间凝固的音乐。黛青色的丘岭起伏绵延,是这首音乐舒缓的调子。我叫不出名字的那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是音乐的感性色彩。吊脚楼是音乐挂在河岸上的五线谱。围绕在吊脚楼那几根插在河水与岸交界处的木柱周围摇曳身体的芭茅,向上蔓延到地势比较平缓的果树下,与躺在树下接地气的几条土狗,还有从吊脚楼瓦檐下飘出来的炊烟,共同组成了这支曲子的音线质地。而曲子的音符,则是由星散在吊脚楼周围的菜地、田埂、小路、池塘、果树、鸡鸭以及不断挥手朝我喊叫的小孩子编织出来的。失去了欲望的清淡天光,特别为这支曲子旁白出了略带感伤的韵致。我看一眼吊脚楼,吊脚楼的轮廓和线条,就会让我的眼睛柔软起来,记忆和听觉就会因为景象的贯通而温暖无比,在傍晚的风擦了芭茅的身体吹拂到吊脚楼上的时候,背景里的一切事物,怎么感觉都像是在演奏《魂断蓝桥》里面那首主题歌曲《友谊地久天长》。抒发出来的感伤与委婉的情愫,因了歌曲立即就变成了依依不舍的模样。再看一眼,这样的情节,已经凝固成了一条挥之不去的思念。远离的亲人和曾经的恋人,此刻都变成了吊脚楼的化身,与我隔岸相望。吊脚楼是凝固的音乐,凝固的是柔美和伤感凄婉的元素,还有思念和突然就产生出来的牵挂。柔软总是给人带来心头的疼痛。

  一座未被现实污染的吊脚楼,就是一处世外的桃花源。人的视觉进入的方式不同,就决定了它存在的质量、重量和意义的不同。

  不管河对岸的火车一年四季怎样呼啸而过,带起来的尘土覆盖了野草和树叶,令它们终日惶然不安,吊脚楼周围的花,肯定会在春天安静而又准时地绚烂起来的,要不然所有秋天的光照和温度,就不会按照预先的契约,集体会聚到挂在树上的果子里面了。悬挂的果子陪衬吊脚楼,吊脚楼就有了瓷实的手感和生动的气息,甚至就连披在它身上的天光,也逐渐从冷漠回转到了温馨的状态中,让整个吊脚楼从轮廓到线条、色彩、神韵和表情,都有了丘岭世界特有的那种野生的味道。然而,从吊脚楼所在的河的彼岸,穿过阴郁的天光抵达我所在的河的这一边,火车的四周虽然也是茅草遍布,但调子却被空气里掺杂了太多的铁锈、汗臭和油腻的气味而改变成了低沉的咏叹。如果不是我的眼睛看见了以吊脚楼为高光点的原生态画卷,所有秋天的神韵和成熟的景象,都会由于车厢里的空调,在改变了季节的温度和我的神经判断的敏感性的同时,继续萎缩在我童年发黄了的陈旧记忆里,一边沉淀,一边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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