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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爬上屋顶去听风

2022-01-14叙事散文宋长征
草们忒不老实,爬满了沟渠,爬满了庄稼地,又爬上了屋顶。 至于什么时候爬上来的,顶着星星出来拾粪的弯爷没看见,在村前草垛上晒了一天太阳的傻五也没看见。更不用说村子里的狗了。它们只看见谁家来客了,偷偷摸摸从门板缝里挤进去,叼出来一两根骨头,然后……
 
  草们忒不老实,爬满了沟渠,爬满了庄稼地,又爬上了屋顶。
  至于什么时候爬上来的,顶着星星出来拾粪的弯爷没看见,在村前草垛上晒了一天太阳的傻五也没看见。更不用说村子里的狗了。它们只看见谁家来客了,偷偷摸摸从门板缝里挤进去,叼出来一两根骨头,然后,又看了看刚来时还狗仗人势汪汪追咬的陌生人,心生些许愧疚,摇着尾巴送了一程,算是表示友好。
  这些草都是乡间最朴实的草,一辈子除了填饱了牛们羊们的肚皮,还给村里人带来很多麻烦,再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春来了,你还穿着棉衣,它们就顶着露珠睁开了眼睛。你看它们多么狡黠,凡是有土的地方都长得挨挨挤挤。娘要在院子里种上些蔬菜,要下种时才看见了大部分空间已被草们占据。于是叹了口气,蹒跚着来到村后的一小片自留地,才发现有的草已经长到了半尺多高。娘埋怨着,锄头下去,腾出来一小片一小片巴掌大的地盘。“长大了就好了,”娘说着,很自信地把种子埋进土里。种了一辈子庄稼地,谁还不知道草的禀性。人来过的地方,往后退了又退;没有人去,就成了草的天堂,狗尾草,蒲公英,马齿苋和野蒺藜,不用招呼,一个春天就霸占了所有空间。
  如今这些草像长了腿脚,房檐上滴答了几回春雨,就从瓦缝里探出头来。它们要干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是心里很清楚,这些草一旦露头,就不会善罢甘休。
  夏天有多热,草生长的劲头就有多大。拾粪的弯爷原本要绕着村子转三圈,刚走了两圈就累得坐在谁家的门楼底下抽旱烟。很多人都说傻五傻,我看不然。晒春头的太阳,晒秋后的太阳,就是不在夏日里出来“晒暖”。“狗日的日头比俺娘烙的油饼还烫!”傻五嘟囔着,在河道里的柳荫下,搂着自家的老黑沉沉睡去。可已经把根扎在瓦缝里的草不这样想。第一天,顶着日头晒了一天,努力保持着昂扬的姿态,一动不动数着从瓦片上流淌的时光。第二天,稍微收起了叶片,只保留挺直身躯的体力。第三天,干脆闭合了浑身的毛孔,任日头发了疯似地炙烤着村子里每一件熟悉的事物。眼皮抬也不抬,等着星星出来,等着能把星光折射成夜色中美丽花朵的露珠出来。
  ——露水是个好东西。在非洲西南部的奥兰治河附近有一块不毛之地“纳马夸兰”,从西海岸吹来的水雾,每夜每夜拂上箭筒树和生石花的发梢。茫茫的沙漠,焦灼的天空,有风无雨生长着这些棘枝、多刺叶片的刺生植物,白天在骄阳下停止生长的步伐,夜晚挂满晶莹的露珠,滋润着野生的灵魂。还有那些太阳鸟,不爱平原,不贪恋浮华,只选择在这一方空旷的原野飞翔,啜饮西海岸吹来的雾气凝结的生命之水。
  有时候我想,这些村子里的草大概也受到了某种启发,躲开了在庄稼地里寄生的日子,思忖着爬上生命的另一种高度,聆听岁月的回声。要不,你看它们的根,我费尽周折地爬上屋顶,将一棵有彩色叶子的灰灰菜连根拔起,足足掀翻了十几片瓦。还有一条根,绕过了一条脊檩,又重新钻入屋顶上的泥土。屋顶上的泥土什么味道,当然,只有这些爬到屋顶上的草知道。这里没有庄稼地里的肥水,甚至连一片落叶也不肯轻易存身。可草们还是说来就来了,在所有人忙碌的空隙,从一片片瓦的缝隙里站直了身体,以倔强的姿势,俯瞰一整个有人居住的村庄。
  还好,村子里的人都不喜欢草们爬上自家的房顶,虽然灰灰菜有彩色的叶子,虽然狗尾草可以把尾巴翘得老高。可夏天来了,倾盆大雨,会有水沿着草赤裸的身体渗透屋顶,滴答,滴答,将原本能躲避风雨的家搅得乱了方寸。所以,傻五极听娘的话,沿着低矮的土墙爬上一棵老槐树,然后,顺着树枝上了房顶,小心翼翼地把根还未扎深的野草拔下来。之后,坐在屋脊上,想谁也琢磨不透的心思。
  但二娘家不是。二娘一辈子生了五个子女,如今都像草一样嫁到了别的村子,也许她们家屋顶上的草太多,没有时间去理会二娘的屋顶,任由草们秋枯春荣,焦急着二娘老迈的眼睛。不知哪一天,草们终于压塌了屋顶,二娘躺在白天能看见太阳,夜里能数着星星睡觉的老屋里,一声叹息,淹没在草的喧哗里......
  前几年,村子里的人耐不住日子的单薄,很多人跟着曾经在建设兵团当过兵的有财,去了新疆。有人说那里的钱很好挣,就像在村前的小河沟里攒树叶子。有人信,有人不信,反正我没去过,看过刀口的一篇文章《絮花轻飏入梦来》,才知道南疆北疆都盛产棉花。当然,钱是拾起来的:“‘挣2000块钱哪够嘛,回家得挣3000块!’这就意味着他得弯腰70万次,腰能不酸?那些挣6000块的女工,得弯腰一百四五十万次......”我这才想起来年前回家探亲的弦子叔,刚刚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大半,腰深深地躬着,仿佛还在保持着在一望无际的棉田里拾花的姿势。
  他们曾经是村子里的人,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茫茫戈壁,天山南北。所以村子里的很多房子就空了下来。空下来的屋顶上无一例外地爬满了野草,春天一来,每片瓦下都会露出小草绿色的眼睛。是啊,去年秋天的时候,那么多的狗尾草,灰灰菜,还有开白色小花的星星草,都走到了一个成熟的季节,北风中,摇落数不清的草籽,躲进了瓦缝的空隙。等待惊蛰的雷声一响,爬满屋顶。
  有的房子已经耐不住草的喧闹,在夏日某个有雨的夜晚,颓然倒塌。有的屋顶被草们掀落了一排排青瓦,梁或檩像乡村露出的根根肋骨,那么瘦,那么苍凉。
  我想,村子里的人也是一棵棵野草罢,“草民”、“草芥”都是那么贴切的称呼。有的草仍然在固守着一方贫瘠的家园,春种秋收,用瘦硬的骨骼与岁月抗衡,哪里有泥土,就在哪里播下一粒希望的种子,期待来年那个未知的收成。有的草,耐不住寂寞,再三回首把村子望了又望,踏上流浪的征程。譬如那些村子里的“新疆人”,任野草爬满了屋顶,却在西域的风沙钻进低矮的地窨子。也许他们也想站在一个适当的高度罢,用草的张望,注视淙淙如水的时光。
  屋顶上的草又一次被我“请”了下来,虽久未居住,我也不会任由它们爬满我的屋顶。我知道,那些拔下来的野草并未被斩草除根,必将会在下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悄悄爬满屋顶。然后,悄悄地走进我的梦里。我问它为什么,它说爬上屋顶去听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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