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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生活

2020-09-24叙事散文敬一兵
边缘生活敬一兵他说话妙语连珠,生动风趣的叙述常常让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在他身边停下脚步,但他不是演说家。没有事的时候他喜欢在本本上写腻歪歪的打油诗,但他不是富有想象力的诗人。甚至,就连胡须喉结这些男人的标志,也没有让他真正成为一个男人。不要说有
        边缘生活

            敬一兵

  他说话妙语连珠,生动风趣的叙述常常让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在他身边停下脚步,但他不是演说家。没有事的时候他喜欢在本本上写腻歪歪的打油诗,但他不是富有想象力的诗人。甚至,就连胡须喉结这些男人的标志,也没有让他真正成为一个男人。不要说有姿色的女人看不上他,就是那些相貌平平身材臃肿或者骨瘦如柴的女人也看不起他。他是一个驼背。命运强加给他的先天畸形,让他从母亲的子宫里一出来就注定了永远都不能挺直脊梁做人,只能卑微地接受别人居高临下的眼光。他的这些情形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从脑袋里抹掉。

  有人说人有两个得到举世公认的高峰体验,一个是性, 另一个就是音乐。他有没有体验到音乐的愉悦我不晓得,但他已过不惑之年还是一个老处男的事实,证明了他绝对没有享受过性的体验,哪怕就是在桌子底下用脚与女人相互试探互通款曲的机会,也没有让他碰上过一次。这样一来,性和音乐构建起来的高峰体验,把他阻隔在了正常人的边缘。边缘的那边是山顶,亮色调和离天很近的特殊地理带来的所有美好元素,与他无关。他在边缘的这一边就是在山谷中,色调黯淡,可以感觉出空气都板结成块,对人的身体和心理形成垂直向下的重力压迫。再没有比这更低矮的地方了,再低矮,就到了地狱。

  地狱留给生者的是腐朽的木头和灰烬,留给逝者的是继续在已逝生命的青灰上燃烧的鬼火。我得出这个判断,完全来自于他身上随时随地都在向外传递的疮痍、消噬、乖戾和类似高烧病人的迷糊交织侵袭后的特有气息。这种气息在性质上与霉变腐败很贴近,只会产生在阴暗潮湿和低矮的地方。它们以微痛和冰凉的起伏波纹向他围拢过来,暗暗应和了只有地狱里才有的感觉和状态。他显然意识到了这些情形对他的合围,只是,他闭上了自己心灵的眼睛。我相信他是这样的。因为,许多躯体正常,但思想已经被别人逼到了边缘的写作之人,他们都是对边缘处境闭上了心灵眼睛的人,倘若他们睁开眼睛,他们将什么也写不出来。

  在终结秋老虎凶悍表演的那场雷阵雨到来之前,这个城市已经连续八天沦陷在了令人难受的闷热中。平日里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的人,都躲进了有空调和风扇的地方,只有他继续在他租住的小区门口的那把邋遢的太阳伞下替人修补鞋子。有鞋子修补比什么都重要,这是他谋生的唯一方式。可是,因为天气实在是太热了,来修鞋擦鞋的人很少,很多时候他都是眼巴巴望着行人稀少的街道发呆,简直就像被人漫不经心丢弃在街上的杂物。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把他的生活看成是一堆碎片而遭到丢弃的结果,那就肯定错了。

  我过去也是用这样的猜测眼光看他的。我察觉我的看法出现了错误,是一个休息日的下午,在小区大门对面的一家空调麻将室里抱着膀子观战的不经意间,穿过窗户外面比刀子还要锋利的阳光注视他才发现的。那天下午太阳特别毒辣,泼在路上的水要不了抽完一支烟的功夫,就会被彻底蒸发掉。自然而然,他的鞋摊前空无一人。所有人都躲避烈日而隐遁在了阴凉中,往日喧嚣的街道变得十分安静。只有老鼠对此无比高兴,烈日替它们驱赶了威胁存在的所有因素,让它们有机会在大白天也享受到原来只有在深夜才能获得的自由。他的鞋摊前不远处有一个阴沟口,三两只老鼠就是从那里露出小脑袋来四下侦查的。先是一只老鼠露出脑袋到处打量,发现了太阳伞下面的他,阻隔在了老鼠通向垃圾桶的路上,老鼠吓得慌忙从阴沟口缩回了脑袋。过了一会儿,又一只老鼠从阴沟口伸出脑袋来侦查,发现他依旧纹丝不动坐在小登子上,只是脸上多了一点笑容。这只老鼠也缩回了脑袋,但动作没有先前那么匆忙了。再过了不长的时间,老鼠又从阴沟口露出了脑袋,这次老鼠发现他不仅依旧纹丝不动面带笑容,还发现他翘起了二郎腿。老鼠立即做出了判断,他不会伤害它们。于是,一只,接着又是一只老鼠从阴沟里爬出来,试探性地匍匐在阴沟盖上,进一步验证它们的判断。他还是纹丝不动。这下好了,老鼠嗖的一下从他的鞋摊前溜过去,直奔垃圾桶。他看老鼠的活动看得津津有味,直到老鼠从垃圾桶返回阴沟。除了他在修鞋子的时候我看过他津津有味的专注眼神外,此刻他注视老鼠的眼神,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相信这个时候他看老鼠的眼神,实际上就是他的心灵眼睛在看世界,不,准确说是在看边缘地带的象征。

  事实上,他一直就生活在别人用不屑或者居高临下的态度给他制造的边缘地带中。他平日里闭上心灵的眼睛,是他不想去理会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路追来的讥讽、痛苦、冷漠和蔑视,也是他用这种独特的肢体语言向那些生活在中心地带的人传递的一个丢弃他们的信号。放开我的手|请你还给我自由|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有我天空|我走我的路|别想我回头……我陡然意识到,顾莉雅演唱的《自由》,像是专门为他而量身打造的,这让我忽然对顾莉雅刮目相看了。现在我才意识到过去我看待他的错误眼光的缘由。残骸碎片摞着残骸碎片抛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来唤醒死去的人,把已经撞得粉碎的世界粘到一起。但是一阵狂风正从天堂吹来,并且不可抗拒地把他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前面的废墟向上越堆越高。我们称为进步的就是这场风暴。

  他选择津津有味注视老鼠活动,甚至给我的印象是他心甘情愿与老鼠为伍的情形,虽然看起来有些无奈和怪异,但绝不令人惊讶。正常人与他之间的深深隔阂,通过居高临下的眼光,幸灾乐祸的语言,还有避而远之的行为,让他感到了寒冷,从肉体到灵魂的那种寒冷。每年春节来临之际,社区慰问贫困户的时候,顺便也会给他捎来一些米、油或者慰问金,说些鼓励的话语。可是,慰问活动结束后,让他心窝子暖融融的感觉也就随之消散了。他依旧像被人一下子扔到陌生马车上的累赘者,从春节的氛围中漂流而出,穿过让他难过,甚至是灾难性影响的喧嚣尘埃,再次进入到只有老鼠愿意出没的边缘境地里。

  他的那把邋遢的太阳伞,与我所处的麻将室仅仅隔了一条并不宽敞的马路。然而正是这条马路,把他和我隔在了相距遥远的两个世界里了。在我置身的这个世界里,空调代替了季节的特征,麻将取代了草木华滋的繁衍,自然的景象已经在麻将室里被物化或者虚拟化了,它带来的一个必然结果,就是肉体感官和心灵感官像绑在弹弓上的橡皮筋,被极度拉伸而变得扭曲和紧张,让我感到我才是世界上的万物之灵。之前,我看所有的宠物的那种怜悯和支配的眼光,就是一个赤裸裸的证明。

  因为空调的作用,从窗户外面飘进来的太阳光,像凉悠悠的水一样流过我的身体,少了太阳原本的质地,填充进来的是可以让人想入非非的假定性和非物质性成分。同样的太阳光虽然已经被他那把邋遢的太阳伞遮挡了,但从他不时要用毛巾揩汗和喝水的动作上可以知道,火辣辣的热浪仍然让他真切体验到了太阳的真实性。事实上,他所感受到的真实性,远远比我要多得多。驼背不仅降低了他的身高,还逼迫他长年累月面朝大地背向青天。即便这样的情形成了别人背地里骂他是前世作孽的把柄,但这丝毫也不影响他能够比任何正常人仔细和冷静地观察到地面上发生的动静。蚂蚁不断从洞穴中进进出出,相互用触须友好试探,共同搬运沉重的食物。街沿边的水泥缝隙里,小草按季节的作息表不断抽高自己的身体,不断从浅绿到深绿变换自己的颜色。还有就是那几只藏身在阴沟里的老鼠,它们经过长期的考验,证明他是它们的朋友而不是敌人,它们看他的眼神是敬畏和友善的,这是他身边的人看他时从来没有过的眼神。这是他所处的这个边缘地带才能够给他带来快乐的元素。从他的神态上看,他确实已经在邋遢的太阳伞下,重新找到了他自己。在太阳伞下,他勇敢地点燃了自信的小火焰,而不是过去他在我们面前唯唯诺诺,然后小心翼翼点燃逃跑主义的小火焰。至少,我是这样理解他的。

  我不想再看他了。不是因为悲悯和难过,而是我突然感受到了疼痛,刺骨般的疼痛。任何一个在活着的时候不能应付生活的人都需要用一只手遮挡住笼罩他命运的绝望……但他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在废墟上看到的一切,因为他和别人看到的不一样,而且看到的更多;总之,虽然他在有生之年就已死去,但却是真正的获救者。疼痛来自于卡夫卡在日记里说的这段话,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鞭子,抽得我遍体鳞伤。

  鞭子抽我一次,我就有一次清楚的感受,我才是在边缘上生活的人。我的边缘环境,就是脱离了自然的环境,就是自以为是的环境。太阳伞下的他,是我的边界。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2-1-9 08:57 编辑 ]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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