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娘有一把钥匙（外一篇）

　　　　　　　　　　　　　娘 有 一 把 钥 匙
　　中午下班，奔菜场，讨价还价，飞车回家。门是洞开的，厨房里锅勺响得正欢。不由大喜，娘来了。蹦着跳着嚷着进厨房，伸手捏住热腾腾的菜，放进嘴里，娘笑盈盈地推我，还没换衣服呢，还没洗手呢！这话我一天不知对女儿说几遍，不想娘一来，自己倒成了让大人拎耳朵的小孩了。 　　桌上堆着大包小包，新磨的玉米面，拿小麦换来的大米，自家菜园里的茄子豆角，腌得半咸的鸭蛋，般般样样，只有我想不到的，没有娘带不来的。有两样东西是万变不离其宗的，那就是娘亲手擀的琪子和炒的黄豆。不知什么时候，我说过女儿爱吃手擀的琪子，娘记在了心里，回回来回回带。娘擀琪子，用鸡蛋调面，水兑得烫一些，面要硬，完了盖上布稍微醒一会儿。而后拿轴子开擀，面多时要擀上两三个小时，冬天得事先脱了棉袄，夏天要一个劲儿地擦汗。她擀的面片又薄又匀，蝉翼般透明，切的又细又碎，米粒般严整。刚切的琪子还软，晾不好是要粘的，娘把它们摊在锅盖上，过一会儿就搅一搅，直到一片片立生起来，哗哗作响，装到袋里，什么时候吃，捧一捧放锅里煮，劲道，滑爽，透着一股麦香。我尝试过这活儿，和的面要么软得像糖稀，要么硬得似木头，擀的面片要么厚如垫子，要么破若烂布，因为辛苦，我几次要求娘不要弄了，她总是不听， 　　再是炒黄豆。黄豆拿盐腌过，晒干，爆炒，脆是真脆，香是真香，儿时过年娘炒过一次，没齿难忘。偷偷把家里做种子的黄豆都给腌了，疼得娘一边炒一边掉眼泪。如今娘炒得黄豆，风味多了，有时咸，有时甜，有时是五香的，怎奈可吃的东西那么多，随便买点就比炒黄豆口感好，所以并不是很快就能吃完，放的时间一长，黄豆落绵，那擎着练牙吧。虽然没了嘎蹦蹦的脆响，我还是愿意像牛反刍一样，慢慢晃着腮帮子，体验一颗黄豆在舌尖儿软化，滋味越来越淡，淡到若有若无。就想，童年也是一颗被时光濡湿的耐嚼的黄豆吗？ 　　娘自己蒸馍，比馒头房里卖的好吃很多；娘做大包子，今天肉馅，明天素馅，花样翻新；娘调一些可口的小菜，清清淡淡；娘挖野菜做汤，鲜美异常。娘来的日子里，我和先生孩子天天喊撑得慌。 　　娘把棉衣棉裤棉鞋棉袜晒在白花花的太阳光里，拍拍打打，天冷时抻出来穿，能闻到渗进每一丝纤维深处的阳光的味道。偌大的衣橱里，我伸手就能拿到想找的衣服，这得归功于娘的整理，不像平时东一把西一把地瞎翻。 　　我愿意跟娘睡在同一张床上，听她聊村里的新鲜事，也跟她讲单位里的事，喜的，恼的。娘活了大半辈子，对世事的看法总是深刻些，经她掰开揉碎的开导，恍然明白，遇上喜事原本不该那么得意忘形，遇上恼事更不该那么怨天尤人。以平常心看待成败得失，生活中会增添多少快乐啊！ 　　大概某一天，先生忽然在身后搂住了我，被娘看见了，娘说上午就走，任怎么挽留，只说不放心家里。我们送她去车站，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收拾了一大包旧衣服，不定哪天女儿的棉衣棉裤我们的鞋垫褥单还会发现它们的影子。 　　再回家时，推门，蓦然发现门是锁的，想起娘已走了，掏钥匙开门，猜想娘从一大串钥匙里准确地捏住我家门上的这枚熟练地插进锁孔，这个简单的动作背后，一定是她对这枚钥匙都了然于心了吧？本以为长大成人可以远离娘的呵护了，岂不知还是娘腰上的一枚钥匙。 　
　　　　　　　　　　
　　　　　　　　　　　　　我想，但我不说 　　春节，先生外出学习，我给学生辅导，俩人都没有时间照看女儿，只得把她送到姥姥家去。女儿野惯了，不可能跟姥姥待在暖和屋里，我想了个办法，给她买来一大堆VCD碟片，都是她平时一直想看而被我以种种理由封锁的卡通片，这样一来或许会让母亲省些心。 　　女儿去了几天，我打电话问，父亲高兴地说，孩子可听话了，一天到晚光盯着个电视，哪儿也不去。放下电话，我眼前老是晃着女儿昏天黑地守在电视机前的样子，很为她的眼睛担心。
抽点空，我回了一趟家。母亲正在厨房里包饺子，还没等我喘口气，她就抱怨父亲，说他从二爷爷那里借了几碟京剧，放了一遍又一遍，这不连饺子也顾不得包了。我问女儿去哪里了，她说昨天看完那些“小木偶”（母亲把一切动画片统统称做“小木偶”）就在屋里坐不住了。 　　屏幕上一个大花脸呜呜呀呀地唱，父亲坐在沙发上，也跟着呜呜呀呀地唱，一边唱一边用手打着拍子，很投入。见我进来，忙拉我坐下，给我讲那大花脸是什么什么派，比他的老师谁谁唱得还好，听这样的角儿唱，搁早些年咱老百姓怕一辈子也没那个福分。 　　母亲唠叨父亲啥也尽着自己方便，给人家借了盘《姊妹易嫁》，一整天呢，也不让瞧一眼。母亲顺便讲起十年前去城里赶会，看大戏《姊妹易嫁》，演员扮相又好看，唱腔又好听，这么多年了一直觉得那趟城没有白进，只是再没看过那出戏。 　　给女儿买碟片时我曾经不止一次看过《姊妹易嫁》，不知道母亲梦寐以求了那么长时间，真是惭愧。我从没发现父母如此地爱听戏，正如从没发现他们也有想法一样。多年以来，从没听他们抱怨过什么，也从没见他们跟子女提过什么要求，这使我产生一种错觉，老是感到他们相当知足，以致于误认为人老了只要吃饱穿暖便什么欲望也没有了。因此，不自觉地就忽略了他们的喜好厌恶。小时侯以为父亲特别爱喝菜汤，长大了才知道他是看到菜汤丢了心疼。而母亲呢，好多年了也没添什么新衣服，都是拣我和妹妹淘汰的衣服穿，或红或绿，或西服或牛仔，亦大亦小，亦庄亦谐，一直就这么看下来了，也没见有什么不妥。今年元旦，弟弟邀母亲去城里玩，看到她醒目地游走在一群时髦的城里老太太中间，弟弟说他的脸红了。他给母亲买了几件像样的衣服，她嘴上说太花了太花了哪里穿得出去白花冤枉钱，可我分明看到她在镜子前左比右照，我的脸也红了。 　　不是不想，他们只是不说。还有多少欲望被他们不动声色地包藏在淡淡的笑脸下面？不知道。还有多少病痛被他们小心翼翼地隐匿在衰老的容颜背后？不知道。父亲有胆囊炎肩周炎的毛病，在他悄悄服了几年药之后，于偶然的谈话中我才了解了实情。母亲血糖上升到十六点八，检查结果出来医生问她没感觉吗，她说两三年了没力气，尿频，眼睛花得好厉害……就是再没糖尿病常识，至少应该看出她一日比一日地消瘦来吧，从这一点上，我这个做女儿的应该好好反省反省。前年春天，母亲做了个阑尾炎的手术，大夫说再晚做十天半月，阑尾穿孔手术就大了。问她，也是说肚子疼了有几年了。我埋怨她。她说也不大疼，以为受凉什么的做做热敷就好了，你们都忙，也刚买了房，手里挺紧的。 　　当我把母亲这话说给一个朋友听时，他流泪了。他说他的母亲活着的最后一年，整天胀肚子，隔三差五地找赤脚医生拿止疼药，每次回家都对他说吃了药挺管事的。实在受不了了，叫他陪着去医院，查出来，卵巢癌，晚期。医生不主张做手术。他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非要做，打开来看，癌细胞扩散了。一个大男人，想起来就哭，官也升了，楼也买了，车也有了，老婆的工作也安定了，日里想夜里梦的都来了，该喘口气陪陪妈了，偏偏，妈，没了…… 　　天下的儿女都是一样忙的。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不肯轻易开口的。 　　孩子还小，想要什么，便张开嘴巴；我们还年轻，想要什么，便会去奋斗抗争；父母已经年迈，想要什么，他们不会说。需要为人子女的你，我，静静地坐下来，体悟一下他们的喜，他们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