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一夜

乡村一夜

　　　　　　　　　——一位下乡干部的日记

我诅咒灯光，因为它让房子变成一个蛋壳，把我变成了一枚蛋黄。 那天天黑下来，屋里还没人，我揿亮灯，屋子里顿时弥漫起昏黄的灯光，灯光把屋子切割成一个小小的混沌的世界，我就是这个混沌世界的一个活物，连同电灯钨丝嘶嘶的声音。炉子里的热气无力地窜动，“嘣”一声脆响，是煤屑爆炸的声音。我懒懒地翻着书，脑子里乱混混的，只觉得这个蛋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走出去，我突然觉得蛋壳破裂了。月亮像一个胖娃娃，耍弄着一块青纱，星星就是青纱上掉下的水珠，凉凉的。高高低低的树木、石凳、篮球架、教室，构成一幅剪纸，我大约也是剪纸上的一个点缀。几片树叶从头顶上轻柔的飘下来，毫无声息。这图画让人好惬意。 这一夜我就住在学校附近一个农户家中。这家老两口五十多岁，女儿远嫁了，儿子在上聋哑学校，家里就两口人。入夜，老两口住套间，我就住在套间外的一张硬床上。两间屋子之间门敞开着，好让套间的热气散过来。 那天我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老两口已经干活回来，正蹲在炕上唠玉米、灌水、牛羊、大棚蔬菜、儿女这些话题。我悄悄躺在床上，他们大约听到了声息，关了灯，谈话慢慢低下去，低下去，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我想着城里的家，想着孩子，眼睛盯着窗外的月亮，久久不能入睡。惺忪中灯“哗”地亮了，忽听得女人猛地坐起来，“快起，浇水去。”女人说着拍了老头一把，“咚”地跳下炕来，披了一件衣服径自出去了，好一会，老头也蹒跚地跟上了。
整个院子里没一个人，我突然感到有些恐惧，越发睡不着，只好傻傻地望着电灯。外面月亮落下了，黑暗中只听得树梢晃动的声音。一会儿隐隐听得有鸡叫了，渐渐地，沙哑的鸡鸣此起彼伏，大约持续了二十分钟，鸡的啼鸣也听不见了，外面又是死一般的静。……不知过了多久，门“咣郎”一响，女人先进来了，“冻死了，冻死了。”裹挟着一股寒气，女人先上了炕，一会儿，老头在门外跺跺靴子，也进来了。我侧过身子一看表，五点。屋子里有了人，我的睡意顿时涌上来。天快亮的时候，一阵大雁南飞的咯咯声从房顶划过，把我从梦中拽醒。 早上吃饭的时候，老头兴奋地说，夜里浇了五亩地，真幸运。
太阳升起来，场院里脱粒机开始轰鸣，养殖小区里牛儿轻轻哞叫。老两口出门干活的时候，我随他们一起出去。这时候夜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年轻人相互戏谑，我的房东老头开始讲他遭遇的事儿：夜里，他刚走到水闸上，一个两三米高的树桩从不远处移过来，无声无息，下面好像安着滑轮。他说，夜里碰到不知名的东西，你只要搓搓手，不理他，就没事。另一个人插嘴说，他们庄子上有一个人也是夜里浇水，远远看见一个黑黝黝的影子，就追过去，结果追到一堵墙后面啥也没有了，那人一惊就吓得昏过去了。第二天家里人找到的时候，嘴里填满了沙子，正喘气呢。幸好抢救及时才缓过气来。大家说这些事的时候，神情坦然，仿佛有了这些故事夜的生活才是圆满的，而我却在想，在这茫茫的夜色中，原来还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这是我们在城里、在灯下永远也想不到的。 我诅咒那一盏小小的灯。


[ 本帖最后由 杜永生 于 2008-11-25 08:0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