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火溪河
2022-01-14叙事散文阿贝尔
火溪河出平武县城,走十八公里涪江,然后走火溪河,往北,往北,往北。在峡谷里,望见一绺天空,像蓝药水濡湿的贴在伤口的纱布。峡谷真是伤口,地质的伤口,血流出来,供植物扎根,供动物吮吸。岩石是峡谷的身体。石壁,石崖,石峰,以及蜿蜒的河床,都是岩……
火溪河
出平武县城,走十八公里涪江,然后走火溪河,往北,往北,往北。在峡谷里,望见一绺天空,像蓝药水濡湿的贴在伤口的纱布。峡谷真是伤口,地质的伤口,血流出来,供植物扎根,供动物吮吸。岩石是峡谷的身体。石壁,石崖,石峰,以及蜿蜒的河床,都是岩石的雕塑。溪水在石头间奔流,飞溅起浪花,且在个别段落发出轰鸣。我不大相信山脉是一点一点抬升而成的说法。我愿意相信所有的山脉在形成的过程中都有过剧烈地碰撞。我爱火山,我爱地质形成中那些熔岩,那些滚烫的岩浆。我爱它们奔流的样子,爱它们弥漫起的浓烈的热雾。多么像一场热恋。那些滚烫的岩浆,多么像我们喷射的精液。我爱这样的翻江倒海的创造。
火溪河的民居不再是峡谷的风景。残存峡谷的小股白马人再也无法保留自己的生活。汉瓦,汉服,汉话。千百年的抗争与呵护,抵不上无所不能的现代化。如果把“木皮”念成“Mubi”,把“木座”念成“Nazuo”,那么,我们还能从原音里听出点什么,就像听老派白马人念“焦西岗”和“厄里”这些地名一样。他们的舌头还留着他们祖先的语系的根须,那些卷舌音和口腔共鸣里的不确定,保留了他们语言本身的暧昧。
火溪河,从距县城9公里的铁龙堡大桥直到它的发源地王朗,一百多公里长,是涪江上游最纯净的一条支流。其实,汉人记载的火溪河,仅仅是指从铁龙堡大桥到王坝楚一段。到王朗的部分,被称着夺补河。汉人这么记载,白马人也这么说。“火溪”两个字提供给我的意象是一条红叶的河谷,漫山遍野,溪流在谷底流窜,像火龙。问题在溪水本身的颜色是否也是红色,是否含了铁元素锰元素什么的。我看见的溪水本身是纯净的,碧蓝或洁白的。我想,这“火溪”一定是两岸红叶的照应了。当然,当然,或许汛期发大水的时候,裹胁了原始森林的众多成分的火溪河才是真的“火溪”。
我注意到峡谷的新绿。鹅黄色的,但嚷着往外蹦透的是绿。翠绿。粗野的山,配以怎么看都显得柔弱的新绿,难免会走漏一点这个世界的本意。我知道两个月之后,最多两个月,峡谷会变得郁郁苍苍,鹅黄会褪去,绿会深深地变暗、变老。
岷山在地理概念上大致属于南方,所以植被也是南方的,植被总是很体面地遮蔽着山的身子,偶尔才显露一点胴体的风光。狗谷子,红耳子,憋辣子,马桑子,黄荆子……我只叫得出不多几种植物的名字,它们大都属于灌木,跟我的童年纠缠得很紧。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乔木和灌木,伫立在山崖上,或者拍打着我的车窗玻璃。它们是你在外省看见的陌生男子,伟岸,貌似坚强。它们是你在文字里遇见的陌生女子,窈窕,婀娜多姿,是一个笑盈盈的迷。
就视野和血压而言,海拔3800米的黄土梁是一个高度。这个高度是嘉陵江和涪江流域的分水岭。这个让我喜悦又害怕的高度带我进入了一种境界。湛蓝的天,叠嶂的雪峰,温软闲情的草甸和杜鹃。视力抵达三百公里之外的感觉真是超脱。那些从一路上看见草甸和雪山就开始滋生的喜悦,已经由老树上的新绿长成丰满的阔叶,由老井的残泉变成欢腾的溪流。
下车,走到草地中间,站着或坐下,眺望西天雪山,或者低头看脚下的草,看身边尚未开花的杜鹃,做几个深呼吸,便完成了超脱的存在。我发现我们在盆地、平原或河谷的存在是形而下的,它充塞了太多的庸常物,充塞了太多文化的恶和伪善,而这样高海拔的独自一人的存在,则是一种告别,一种形而上的存在——说形而上也未必准确,它是形而上,但又不是我们从古典哲学里知道的“形而上”,它不只是理性的,它甚至算不上理性,它也是感官的,它是感官对自我超脱的一种自觉,是身体和精神的一次回家。
我知道,黄土梁是片刻的梦境,百米之下便是现实,可是我喜欢片刻,喜欢悬浮在现实之上的梦境,哪怕它像肥皂泡一样短暂、脆弱、虚幻。什么时候,我开始认定我们最终的死也是悬浮在我们人生之上的一个肥皂泡,我们一生的挣扎都是它预支给我们的最终导致破灭的一道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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