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游戏
2022-01-14叙事散文浇洁
游 戏·浇 洁小时候,只盼下课铃一响,我便飞跑出去,一屁股坐在长条大麻石上,和朋友玩打石子的游戏。赢家有权把手别在身后,伸出藏有石子的拳头让输者猜,猜不中者受罚。我非常怕猜。为了免遭屡猜屡错的尴尬,我勤学苦练,在技艺上精益求精,以期胜人一筹……
游 戏
·浇 洁
小时候,只盼下课铃一响,我便飞跑出去,一屁股坐在长条大麻石上,和朋友玩打石子的游戏。赢家有权把手别在身后,伸出藏有石子的拳头让输者猜,猜不中者受罚。我非常怕猜。为了免遭屡猜屡错的尴尬,我勤学苦练,在技艺上精益求精,以期胜人一筹。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打石子技艺在整个乡村小学乃至中学阶段都独占鳌头。
长大了我才知道,生活十八般武艺,样样技艺高强,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成为赢家。命运一次次得意地伸出神秘的手掌,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猜中它掌管的石子数。于是有人从中归结出生活的真谛:人生只在一念之间,活着就是为了猜谜,猜测命运伸给你的石子数——那些你不知道而想知道的东西。你必须学会和你的敌人或假想敌面对。
譬如,万花筒般神奇而平淡的婚姻,这种下班哨声一响,我们就奔赴的男女游戏。你这一刻不晓下一刻的事。和你坐在同一屋檐下,与你旗鼓相当,发誓和你玩到底的人,转眼将身在何方?他掌中藏着的石子数,未知、迷眩、光怪陆离,永远让你憧憬,令你猝不及防。再厉害的斲轮老手也可能在某一个黄昏,被你看来毫不起眼的配偶手中的空拳玩得瞠目结舌,找不到北。这位曾和你玩得废寝忘食、高潮迭起的亲密之友,总有一天悄然离去,留下令你伤心欲绝或啼笑皆非的一地石子,砸得你魂不守舍,面目全非。
最近常在报刊上看到歌颂这样的爱情:妻子瘫痪在床,丈夫几十年如一日地照顾她;男人再婚,前妻尽隙前嫌,照料其妻坐月子,把孩子视若己出;姑娘得绝症去世,恋人在葬礼上举行婚礼,并尾随而去……
他们完全不遵循通常的游戏规则,一方输了,另一方变魔术,把石子隐藏或撤得遍地开花,所以博得满场喝采。
最耐人寻味、最变幻莫测的两人游戏莫过于一对对庸常的夫妻了。
女友说:有四五年了,前夫都会隔三差五开着那辆旧车,把她带到风景好的郊外或环境幽雅的茶馆,两人正儿八经坐下。然后前夫便开始千篇一律地对她说,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跟你在一起比较合适。但你如果不改,你还会再次失去我……不跟我,你会后悔的,我的等待是有时间限度的……每次他说到这,我表面上默不作声或唯唯诺诺,因为孩子在他手上,不这样依着他,怕他拿孩子报复我。其实别过身,我就想哈哈大笑,婚是我提出来离的,我实在受不了他的占有欲。有时候跳出来看自己和前夫的所作所为,就像看一则黑色幽默,令人忍俊不禁。揽镜自照,仿佛欣赏一幅莞尔的漫画: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所有的体面、尊严、修养通通萎缩,人体内固有的渺小、邪恶、低贱膨胀横行,上重下轻的身子托着一颗无聊占据的大脑壳。
游戏玩腻了、玩砸了,心灵疲劳扭曲了,我们像猴子一样相互向对方的脑门或心口掷石子,巴不得一方扒下伏地求饶。
据说最早的爱情诗是这样写的:你来自云南元谋/我来自北京周口/牵着你毛茸茸的小手/轻轻地咬上一小口/啊!是爱情让我们直立行走。
这首诗很有自嘲意味。哈哈一笑中让我联想起阿拉贡斯一幅题为影子的漫画:教堂里新郎新娘说完永不离弃的誓词,新娘披着婚衫,手捧鲜花,挽着西装笔挺的新郎手,微笑着接受众人的祝福。他们身后的影子却是,妻子披头散发地撕扯着丈夫,丈夫狼狈不堪地拔腿而逃。
游戏中,当你输了,猜不出对方掌中的石子数时,也许你自己的影子会告诉你命中该有的神秘数字。
也许有人会说,玩输了,何必绞尽脑汁去猜对方的石子,我难道不可以潇洒离开,选择和他人重新开局吗?反正玩的人多得是。这种人有点像我小时候童谣里唱的小麻雀:“麻雀崽,蹦蹦跳/跳上街,捡青菜/青菜黄,嫁小娘/小娘矮,嫁螃蟹/螃蟹聋,嫁相公/相公缺了牙,嫁蛤蟆/蛤蟆钻了洞,拿了柴棒捅……”最后的结局是——“出来不出来?打你实应该!”
一个我非常敬重的老师说,他根本不相信离婚这件事,特别是有孩子的婚姻。离只是一种形式,内在的情感永远藕断丝连。我不知他说的对否?听了他的话,我是愣了许久的。
近来望着阳台上雨后盛开的鲜花,我总不能忘怀晚春那个暴风雨之夜,朋友的所为和她与我的倾心交谈。滔滔不绝地倾诉已无法遏制她的狂躁忧郁,最后她无视窗外的狂风暴雨,当着我的面,和第三者在电话里公然调情,长时间全神贯注地说着油腻腻的话,挑逗、矫情,全然不顾女性的矜持与自尊,至今令我羞怯脸红。我记得她打完电话,舒展了一下腰身,朗笑着对我说:“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本来我还想回去,老公打了电话来。现在我可以一觉睡天亮了!嘿……”
也许在智者眼中,万事万物都无罪过,判断事实只能是事实本身。在游戏中,朋友输得片甲不留,怀着侥幸心理,同时与两人玩起了打石子游戏,只不过一明一暗,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认真与调剂的程度。她只不过想避重就轻、声东击西,企图出人意料地一举拿下最关键的一局。
爱本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深邃变幻如苍穹,雷霆万钧、风雨交加是常有现象。夜晚的风像狂妄的不速之客,迅猛、咆哮地撕拍着窗棂,敲打着门楣,裹夹着“呼……呼”旋响,就宛若人突如而来的情绪、桀骜不驯的躁动、浑然迷醉的嚎啕大哭。
当游戏陷入僵局,你执迷不悟、作茧自缚时,晴空万里已无法抵达安宁的殿堂,风起云涌、雷鸣电闪也许更能慰藉你孤寂无奈的心。于是为了自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黑暗便成为你人生的底色,倾泄将成为你绣在上面的红花。你一个人躲在无人的角落,不停地操练,在那块黑底红花的帷幕下,你开始上演一个人的戏剧。尽管惊天地、泣鬼神,观众却只有你一人。你自导自演自看,你呼天抢地,振臂呐喊,你十分不甘心!你玩石子的花样层出不穷,思维活跃清晰,你成了自我世界里的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军事家。面对内心企图席卷一切的狂风和不知何时降临的暴雨,你似乎听到新绿的大树轰然折断,安稳的房屋顷刻倒塌;你似乎听到心灵庙宇内信仰的窗玻璃,摔下时“霍啷啷”的巨大碎裂声……在灵魂一片狼籍、冰冷的薄衾里,你佝偻着身子、捂着头,警惕四起。
但这些都无用,你在爱的海洋里成了一条可怜的章鱼,遇上强大的敌人,你只有喷射黑色的烟雾,选择逃离与背叛。而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要背叛自己的宗教信仰(女人的宗教信仰是那个心爱的男人)是件很不易的事情。于是我理解、宽宥了我的朋友。其实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女人和女人的心像空空的笛管,对口轻轻一吹就响。所以,当朋友说:
“恋爱时,他对我可好了!见面喜欢抱着我亲个不停。从一个房间抱另一个房间,坐下亲一阵,抱起到另一个房间又亲一阵,来来往往一个多小时,像抱一个可人的娃娃。”我高兴。
“我对他失去了最起码的信任,只要他一不在身边,我就像个疯子,电话里阴阳怪气、旁敲侧击。我知道这样不好,怀疑自己变态有病。可我没办法!不知怎么我就是放不下他。只要他打电话来和儿子说话,我虽听不到他声音,站得离电话机远远的,我都会全身抖得筛糠,话说不了,腿动不了。我很想离开他又做不到。他像一种病毒,嵌入我的骨髓侵入我的灵魂,挠乱了我所有的生活程序!我摆脱不了,只有找朋友喝酒。原先滴酒不沾的我爱上了酒,一喝就醉,醉了就哭。”我点头。
“我喜欢酷的男人,哪怕对我无情一点、好坏模糊一点,也没关系,只要他有事业心。一个男人持一柄剑笑傲江湖是我最爱的意象……对钱,我倒不在乎。我总觉得付出的感情没得到回报,心理不平衡,我总想出轨做坏事。你说我是不是个坏女人?我是不是很放荡?”我微笑。
……
那个暴风雨之夜,我随着朋友的思绪跌入了生活的幽谷,混淆了倾泄的对象。我成了她,她成了千万个在爱的风雨中溺水挣扎的女人。我在肆虐的狂风、耀白的灯光下刚好读到美国作家怀特的一段文字:
“令人窒息的闷热……所有表明生命的迹象都戛然而止。突然之间,已经停好了的船被一个新方向刮来的风吹到另一边,狂风暴雨的前兆哄哄而过。紧接着,犹如定音鼓、小鼓奏响,然后是低音鼓和铙钹,最后在一片漆黑中劈开一声闪电,各路神仙在山顶上龇牙咧嘴地嘲笑,再后来一切都安静了,噼里啪啦的雨水连续不断地坠入平静的湖面,光明、希望和人们的情绪又都恢复了……”
合上书本,我的心却怎么也恢复不了。而宣泄后的朋友却安详睡去,脸上的表情是八九岁时和我玩打石子游戏的恬美。那时,在我们身边,大麻石上划了一个个用来记录输赢歪歪斜斜的“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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