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长满苇草的河谷
2022-01-14叙事散文野猪皮
穿过镇西的土路,就看见一座桥。桥下沙滩宽阔,河水被挤成一条细线,脉脉向东南流去。站在桥上,面北而望,屏风一样的山冈围在镇子后面。最近的山包砾石遍布,两株云杉树像断头的勇士,经年矗立,迎风不倒。身后的路通往马尔岭,岭下是大片土地,丘壑间长满树……
穿过镇西的土路,就看见一座桥。桥下沙滩宽阔,河水被挤成一条细线,脉脉向东南流去。站在桥上,面北而望,屏风一样的山冈围在镇子后面。最近的山包砾石遍布,两株云杉树像断头的勇士,经年矗立,迎风不倒。身后的路通往马尔岭,岭下是大片土地,丘壑间长满树木。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泰阿曼娜似的光色。桥头竖立一块青石界碑,刻红的字体简介镇名起源:传说,此地曾苇草茂密,四野荒芜……
伊初的来到,需颠簸两个多小时才可抵达。漫漫一条黄沙路,赫图阿拉是始点,经过一个叫山前的村子,翻长虫岭,到南沟村;再下去是三道关林场、三道关村、大呼伦、小呼伦、西厢大堡,之后是被我称为长满苇草的地方----东北东部林区的苇子峪小镇。
那个时候,我还年轻,每次经过只顾迷恋眼里的风景。春天,杜鹃花在稠密的树林里若隐若现,鸟儿叫一声接着一声。沟谷里的泉水,从腐殖质和石头里流淌下来,在某一段拐弯刷出一道浅浅的坎儿,窜向右手边更深的谷底,汇聚成溪,蜿蜒南去。七八月份,要避暑最好走这条路,高林遮蔽烈日,浓重的阴凉投放在头顶,不需多久,浑身热躁顷刻消散。转眼到秋天,核桃树最先变色,鹅黄的叶子随风翻转,树枝上坠着一串串果实。成熟的掉在地面,山鼠或别的动物啃破苦涩的皮,被青草埋没。再没有一种红可以媲美五角枫了,而柞树的绛紫,把季节拖向时间深处。
三道关林场和三道关村之间,有一处绝壁,伫立在泠泠清水之上。壁顶油松和杜鹃倒映深潭。在河滩北岸,群山绵延;南岸比邻道路,道路依靠陡峭山峰。偶尔辟出一块很小的冲积平原,开垦的大片农田,挨着十户八户的农舍,呈现出静谧安然的和谐。我尤喜欢的即是这片风景。每每必向车外张望,直至看不见为止。
往返的经验多了,便心有疑惑,不懂得为什么畅行无阻的通途定名三道关。后来,我知道了,这条美丽道路链接着两代王朝,一进一退,一兴一衰。三道关的名字也算得上白发苍苍---明朝时候,这里叫鸦鹘关,是明长城辽东镇的重要关隘。也就是说,建州女真绝不允许越此半步,否则将遭到剿杀。这道垒在大地上的石头禁令维持到1618年,努尔哈赤在他六十岁生日那天,大破萨尔浒关,劫掠人畜达三十万之众。随后他调整路线,短短时间内掠地攻城,连连得胜。其中有一仗,努尔哈赤计划攻打清河。清河是建州女真通向辽阳的必由之路,重要性与占领萨尔浒挺进沈阳一样。要进攻清河,必先取鸦鹘关。1618年7月21日,努尔哈赤直面鸦鹘关,明朝守军不敌,三道铜墙铁壁完全撕开,鸦鹘关易手。
翌日,努尔哈赤倾注兵力出征清河,他利用声东击西的计策,迷惑明朝守备军。使他们误以为努尔哈赤要讨伐叶赫部落,顺便打劫点儿田禾回建州。
攻城那天,努尔哈赤再演攻陷萨尔浒的戏法,令兵士驱赶装有貂皮、人参的货车进城,实行内外夹击战术,一举拿下清河重镇。需要说出的是,这次战役有一些细节不同与萨尔浒。清河守城副将邹储贤面对来势汹汹的八旗兵,顽强应战,无奈寡不敌众,城墙被挖开大洞,八旗兵如大水涌入。邹储贤身披铁甲,登上城墙,望着城下的明朝第一降将,丢弃萨尔浒城的李永芳。李永芳劝他投降,遭到邹储贤拒绝,最后,与士兵一起战死沙场。
因为这一仗的缘故,2003年至2005年间,我数次在三道关一带滞留,试图寻找到旧时的边墙。期间,我几乎走遍附近山川,三道相距各一里的城墙却尽皆消失。漫山遍野的黑色泥土,树林,流动的清泉,哪一处都可能是无踪的地址,又可能哪一处都不是。山风摇晃树梢,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低徊或激昂的出塞曲。树叶筛下的阳光缕缕照射,在树林撒下金色光焰,一个人处于千锋万壑之中,孤独如鬼魅随行。两军相争的地点,就在那苍茫的崇山峻岭,军士的沉重呼吸,马匹的嘶鸣,火器,粗木,矢石,清楚的感觉到了又近似虚构。
独自在野外游荡,宁静是最大的奢侈。当自然的喧嚣归于沉寂,模糊的影像纷纷在周遭复活----与鸦鹘关牵连的又一场战争,如同风卷尘土,扑面而来。萨尔浒、清河诸城连续失守,不理朝政四十年的神宗皇帝,终于坐回龙椅,颁旨剿灭后金。明朝招集全国的军事力量,加上联军,兵分四路奔赴建州。因为战略战术的失误,西路部队一入萨尔浒境内,就遭遇全军覆灭。接着是北路军,总兵见事不妙,本想固守,却被行动迅速的八旗兵追杀得溃败不堪,主将扔下士兵逃回开原城。南路军是当时的著名将领刘铤,他钻入后金布置的埋伏圈,被八旗兵一箭穿喉,一代名将自此喋血塞北。他率领的联军部队,鲜血染红瓦尔喀什密林。剩下南路军孤掌难鸣,在鸦鹘关外的虎拦山看见其他部队连续失利,而心中惶惶不安。接到撤退的消息后,争相逃窜。山上巡逻的后金哨兵见状,在密林里大声鼓噪,鸦鹘关外的汉军受到惊吓,为了逃命相互踩踏,自相残杀上千人。
鸦鹘关两役,使明朝遭受重创,辽东门户大开,辽东经略上书朝廷,找个理由扔下千里沃野,将关隘后撤到宽甸一带。在历史上,就出现了新旧两个鸦鹘关。史料上说,“赤地千里,刍粟一空,人马倒卧,道路枕籍。”说的就是战后的惨败景象。
形影难觅的鸦鹘关,亲历了残酷的战争,见证了双方胜败。而它自己,却输在时间手中,被时间消化成齑粉。石头归于石头,泥土归于泥土,草芥归于草芥。真的是胜也寂寞,败也寂寞。关下雪白的骨殖,滋养了蟒蛇和蝼蚁。腐烂的枪杆,萌芽荒草和花朵。人们在这里穿梭来去,砍柴伐木,打猎垦荒,却没有谁在意,这些地方有什么不同。
匆匆一过四百年,鸦鹘关内外众生繁衍不息。焦土长出庄稼,烈火化为窈窕炊烟。历史给人留下叹惋,也留下谜团。我想的是,后金冲破鸦鹘关重重藩篱,从哪里进入的清河?建州地处辽东,塞外荒寒,人烟稀少,不可能有多条道路通往清河。更何况,战场上分秒必争,后金一定会捡最为便捷的路扑向目标。于是我想到苇子峪,从后金方面来说,这条路是走清河的最近距离。我猜测后金出了鸦鹘关,应是直奔苇草丛生的荒芜河谷,再从此涉过大河上马尔岭,走桦皮峪、碱厂、通远堡、然后进清河。给明朝以沉重的军事打击。
不知道这个歌德巴赫似的猜想是否经得起史学家们推敲,但我宁愿相信它是。当我被这个自我解答的问题鼓舞,再回来审视曾苇草摇曳的谷地,心中充盈一种别样的感受。我行走在镇子里,路边市场的摊床、蹲在塑料桶旁卖河鱼的小贩、服装店、五金杂货店还有二层小楼的饭店,居民住宅,对此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我想的最多的是军队,逶迤成阵,浩荡如万里长风。兵器闪耀金属的光芒,密集的马蹄声敲碎人心。看到平坦的河床,就恍惚看见,短暂休整的军队在拔营起帐,成千上万人陆续涉水的壮观----人喊马嘶,波涛滚滚,而两岸碧绿的苇草,顶着白色的毛穗,映照头盔上的红缨。战争之后的豪迈与战争之前的紧张,像倒放的无声默片,把人带入虚幻当中。
2007年,我在乡下过春节,大年初一下午,迎早春的微风走出镇子。在桥上,遥瞰四面青山围成的三角形狭谷,如今,这里已不见一根苇草,善于作战的马匹栓在槽枥之间,成为耕地的帮手。休憩的帐篷是纵横交错的民居,彪悍的巴图鲁,刀枪剑戟,铁甲铜钉,都被淙淙流水带走。桥上桥下一片寂静,我觉得了被遗弃的孤独感,翘首马尔岭,我突然想----一定要在哪一天,一步一步,走到清河。看看失踪的明朝和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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