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书房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10 编辑 <br /><br />　　书房，读书人读书的地方。说好了，它是读书人的一方乐土，说不好了，它就是读书人的一方牢狱。有人说做学问是“坐十年冷板凳”，这个冷板凳在哪里，就在书房里。
　　古人雅致，常常要为自己的书房起一个优雅的名字，或“听雨楼”，或“望云轩”，或“龙虫并雕斋”（语言学家王力先生的书房名）等等，现代中国有些贵妇人——还有些不太贵但是一心想着贵的妇人——继承了如此优雅的传统文化，纷纷给自己豢养的狗赐名赏号，有叫“小布什”的，有叫“白白”的，也有叫“三毛”啊“琼琼”啊“瑶瑶”啊的。传统文化有多么丰富，中国现代的狗名字就有多么丰富。
　　然而狗名字虽然千头万绪，无非一狗而已；同样读书人的书房名号虽然千头万绪，也无非一室而已：环堵是萧然或者不萧的四面墙，依墙而立的是几排古或不古的书，墙中间也无非一桌一椅而已，桌上无非一笔一纸而已。现代派的，也不过是多了一个电脑而已。也有在书房里加一张床的，那显然就像是牛肉面里加了牛肉，本来是题中应有之义，现在却成了幸福奢侈的标志。甚至也有摆上几盆花花草草的，那又简直美得像是一个女人描了自己的眉毛，村姑变成了美眉。当然也有供着死人头骨的，这样的书生往往喜欢扮酷，或者玩深沉，或者一心想着要了悟人间的生与死。
　　天水书法家毛惠民先生的工作间，应该是真正的“书”房——书写毛笔字的房子，可是这个老家伙有严重的兼爱思想，他除了爱书法，还爱柏木根雕和抽烟，于是他的书房里，老是纠缠不散地萦回着三种味道：墨香、柏木香、烟香。他简直把一个视觉艺术家活成了嗅觉艺术家。我倒是很喜欢他的这种习性。我不能想象一间充满了樟脑丸气味或者法国香水气味的屋子里会走出一个硬铮铮的鲁迅来，或者走出一个深刻的康德来。那种小资气味，最多只能熏陶出奶油和小生而已。
　　而天水青年画家张应生的画室，一边的墙上挂着一只羊头，一边的墙上摆着几只陶罐，另一边的墙上就是他那些奇色异彩的油画作品。他显然是一位真正的视觉艺术家，因为他的画作和他的收藏，首先对人有一种强烈的冲击力——不像有些人的东西，美丽得像美女，其力量于是也就成了一种强烈的诱惑力。张应生的画室同时也是他的书房，在我所见到的画家中，他是一位最喜欢读书思考的画家。更多的时候，他在自己的工作间里，不是在做画，而是在读书。有时候我去了，我们就坐在那里聊天。
　　我自己目前还没有专门的书房。我的电脑摆在哪里，哪里就成了我的书房，如同阶级敌人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是进行阶级斗争的战场。不过，我更喜欢把自己的电脑周围那几个平方的空间叫做工作间。2005年，我的工作间就在我的卧室里。准确地说，就在我的枕头跟前。
　　我觉得，一个人早上起来睁开眼，就能看到了自己的工作间，一个人只要站起来，就可以去工作去上班，而不用再去山高路远地挤公共汽车，也不用自己开着车眼睛睁得像红绿灯似地紧紧张张，这样的生活，才是真正幸福的生活。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工作就是休息，休息就是工作，问：谁做到了这一点？答：我做到了这一点。当然，我的工作间是有些太小，小得我只能写一些小品文啊短诗啊之类的东西。在这耍不开大刀的地方，目前我还不敢写作长篇小说。我像是在上帝的手掌上跳舞，也像是在中国的一张桌子上作战——我只能用自己的左手打自己的右手了。
　　所以，我实在是太希望自己能够尽早地拥有一个专门的——当然也是尽可能大的——书房。我想要一个大的书房主要不是为了放我，而是为了放我的书。由于我现在家里的空间太小，无处摆放书架，我的那些书，包括朋友们送我的著作，只能被我塞进纸箱子里，再塞到床子底下。我知道这样做是很对不起朋友的。等到我有了大的书房之后，我一定让你们的著作翻身解放，重见天日。一定。
　　事实上，读书的人们之所以要努力地营造一个自己的书房，使之如世外桃源也好，风景这边独好也罢，却都不仅仅只是为了栖身栖书，而是为了栖心。没有了书房，读书人的一颗心还真的就有些悬悬的感觉。生命中就好像有了一种不可承受之轻——尽管我们也知道：我们的心，固然只需要一个小小如书房的地方就可以安放，可是有时候，我们的心，即使整个的世界也放不下——天是房地是床野菜野果当干粮的古人，他们的书房，就是他们的世界。
　　和所有的现代文化俗人一样，我的书房里也很多鲁迅先生的著作——可惜却没有全套的《鲁迅全集》。我读鲁迅，唯一没有读的，是《两地书》。好像在我的潜意识里，伟大人物甚至连恋爱的经历也不要有，那就最好不过了。或者说我怕鲁迅先生卿卿我我起来，就有些不像鲁迅了。鲁迅的优势显然不在于言情，我自己觉得鲁迅的作品好，好就是好在它能够让我开始思想。好的作品，对于读者而言，永远是思想的起点而非终点。
　　我却有一套《水浒传》。我爱读《水浒》。我爱英雄。因为英雄都是性格上有缺点的人，所以我也就爱上了人的缺点。喜爱完美是人生的误区，一个人只有当他学会了喜爱残缺时，他才学会了真爱。
　　所以，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和一些思想上和性格上有残缺的人隔着千古的时光说话，说得如痴，听得如醉，并且不知东方之既白。